第 1 章

    桂月廿四,城外马车。

    “春香,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

    谢婉君自从收到家中来信后便一直惴惴不安,此时她虽稳坐在马车中依旧保持着大小姐的端庄大气,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那绣着桃花的手帕。

    谢婉君的父亲是鄢州知府谢桓,膝下育有两儿两女,长子谢衡文与长女谢婉君均为谢夫人——何尚书之女所出,并已成年。

    谢知府为官数十年,清廉正直,厚待百姓,临财不苟,在鄢州可谓是口碑载道,无人不赞其廉洁奉公。

    作为父亲,谢桓对两个儿子更是以严厉著称,但对两个女儿却能少见地露出慈父的温柔。

    只要算不得过分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她们。

    “前些日子犯了大水,往日里走的路子被沙石堵了去,只得绕道过济陵再去往鄢州,小姐再耐心些罢。”

    春香向她转述了马车夫的话。

    虽是绕道,却也多不出太久的时间,春香不解小姐为何这次不同于往日般如此着急,却也不好多问,未曾开口。

    春香四岁时被谢婉君央求着知府从人伢子手中买下,一晃便已十二年过去。二人情深义重,谢婉君更是待她如姐妹一般。春香懂礼数,知分寸,不敢有所僭越,恪守主仆之别,便也得到了主母的认可。

    谢婉君听罢春香的话,也仅仅微微低了低眸,不知是否听明白了去。

    她太过在意母亲信中的那些话了。

    堂妹生辰已过,她同往年依旧是为了陪她在叔父家中多住些时日,但今年却只过了不足五日便被母亲唤回。

    母亲在信中只字未提缘由,只是让她启程归家。

    “小姐,快走!”

    春香抓着她的手不停大喊着。

    谢婉君不等回过神问她发生了什么,刀剑碰撞的刺耳声便涌进了她的耳中。

    “快带着大小姐离开!快!”

    侍卫们与一众土匪装扮的人厮打在一起,其中两人想要趁乱带着谢婉君与春香逃走,却不想双双被赶来的劫匪打伤,春香拼命护着谢婉君生生挨了劫匪一脚,脸也刮伤,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劫匪人数太多,他们寡不敌众,眼看落入了下风。

    “小姐!”

    “呃!”

    就在春香眼见着谢婉君要被伤到时,一声破空的尖锐声突然响起,随即她面前的人便直挺挺向后倒去,胸口插着的正是从不知哪里射出的箭簇。

    嗖——嗖——

    伴随着箭簇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劫匪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七八个策马的少年郎抽刀拔剑加入了这场混战,本危机的众人竟又占据了上风。

    谢婉君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找个地方躲避,却不曾想被人抓住了手腕,强拉硬拽着,要把她带走。

    谢婉君惊慌失措想要喊出来,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来。

    “这还有个漏网的!”

    少年执剑冲来,对着他的手臂刺去,那人吃痛松开谢婉君的手腕,不等反应,又被少年的剑划了脖子,当即没了气。

    “乔三儿,小心身后!”

    闻声,少年侧身躲过偷袭,左手迅速摸出腰间的一柄奇怪的刀刺去,刀刃刺入那人腹部,瞬间鲜血流出,那人也倒地不起。

    劫匪们眼看着情况不利,迅速逃离了现场。

    谢婉君一个深闺小姐方才经历了这些,又看着两个劫匪在她面前丧了命,尸体还在不远处,仍旧是惊魂未定。

    “现在没事了,你还好吗?”

    这名叫做乔三儿的少年看见她仍旧害怕,蹲在她面前,尽量遮住她视野中那直挺挺的尸体,不来得及收起剑,却把右手向身后试探,拔出自己的那柄刀小心收起。

    谢婉君抬头看着少年清秀俊朗的面容心脏依旧跳得厉害,不知是否是方才被吓得未回过神。

    她点点头,随即却又快速摇了摇头,少年不明所以,只当她是受了惊吓,见她的随从丫鬟走过来,便没有再说什么。

    “近年来此地山匪日益猖獗不假,但没想到竟都闹到这里来了!”

    一名束冠的男子从后面走来,擦拭干净剑上的血迹丢给乔三儿说道。

    此人名叫徐朗,是一行人中年龄最大的,也是唯二束冠成年的人。

    乔三儿接过剑道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鞘中,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马车。

    受伤的侍卫经过简单包扎却不敢有一丝懈怠,春香只顾检查谢婉君的伤势全然不顾自己脸上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但好在二人也并无大碍。

    “你脸上的伤要好好包扎下,小心感染留疤。”

    谢婉君说着便要亲手给她上药,却被春香躲开。

    “方才听到其他人的谈话,姑娘是要去往鄢州吗?”

    说话的人正是乔三儿,二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谢婉君微微欠身,“方才多谢公子相救。正是。”“这条路去鄢州要经济陵大概还会遇凶险,你带的人大多都……还是考虑换条路吧。”徐朗顿了顿真诚地劝说。

    “徐大哥你是不是傻了,其他路不是被淹就是被泥石流冲毁了,哪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啊?——哎呦,你干嘛打我啊!”

    花懿突然冒出头毫不留情地对徐朗讥讽道,不出所料地被打了不轻不重的一拳。

    他尚且只有约莫十二三,在一群人中显得尤其稚嫩,原是个不省心的主,总跟着他们偷跑出来也丝毫不懂收敛性子。

    “小姐,我们的人……”侍卫领头的人走过来,又放低声音说,“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况,怕是难有还手之力了啊……”

    “这……”谢婉君有些不知所措,母亲唤她快些归家,本就因事绕路耽搁,现又有山匪威胁,她不敢贸然前行,后退却又不知何日才能再次动身。

    “三哥,你以前不就在鄢州呆过的吗?你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呗,反正你武功好,当打手这样的土匪一打十没问题的!——啊!”

    “别吵。”

    似乎是刚才的一拳太轻,花懿转身便不记得,口不择言的后果就是再次被教训了一番,只不过这次打他的是乔三儿。

    谢婉君知晓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他们是最好的人选,但他,似乎并不情愿,她也不好强人所难。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除了对前路的担忧还有其他的情绪,是失望吗?

    正当她要婉拒花懿的提议时,被突然很大的声音打断。

    “什么?三哥以前在鄢州?你从前怎么不说实话呢!”

    “花懿你小子什么时候知道的,敢不告诉我,看下次你逃课谁帮你瞒着你爹!”

    “走走走,一起走,去看看去,光听说景色好了还没亲眼见过呢。”

    或许是花懿的嗓子属实嘹亮,又或许他们站得也并不远,便一窝蜂似的跑来说要一起前往鄢州。

    与谢婉君所想不同,乔三儿没有恼,只是说了句“那就还请姑娘路上多担待”随后翻身上马,握好了缰绳。

    又是一阵欢呼后,众人整装待发踏上了行程。

    除了花懿,他年龄太小,本就是偷偷跑出来,在徐朗和乔三儿的一致要求下,不情不愿地跟着不方便离开本地的季天谷回了家。

    “诶天谷哥,我们出来原本是要干什么来着?”

    “……好像是……”季天谷一愣,而后才慢慢想起。

    “打山鸡来着。”

    “他们胡闹你也惯着他们胡闹。”徐朗让自己的马与乔三儿并驾后压低声音说道。

    “以他们的性子,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你是知道的。况且——”乔三儿瞥见余光中的那辆马车,车帘被小心掀开一条缝,又仅在瞬间合上。

    “我也好久没回去过了,看看也无妨。”

    马车内谢婉君合上车帘后心跳猛然加速,她十分确定,她与乔三儿切切实实地对上了视线。

    谢知府虽是对她宠爱有加,却很少同意她那些他认为于官家女子而言或许有些出格的要求,即便是出门,也极少被允许,哪怕是得到批准,也是时时刻刻有人看管。

    因此她所见过的同龄男子,除了家中兄弟,也就只有少时在外与夫子身旁学习时的三五同窗。

    他们中或有心悦于她者,或温文尔雅,仪表堂堂;或英俊潇洒,才貌双全;又或饱读诗书,气宇不凡。

    他们无一例外,皆是家世显赫,与她门当户对,在他人看来他们与她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便有人向她家提了亲。

    而她却每每认为,这并非她的良缘。

    念在她年岁尚幼,又不喜这厢婚事,父母便没有迫切盼望着她早早出嫁。

    只是后来,家母主动询问她心中的良人是何种模样时,她却迟迟未曾开口。

    “我的……良人?”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求着什么。

    而今日,她却总是忍不住被乔三儿吸引。

    论面容,他不如将门弟子般英朗,论行为举止,又不及世家子弟芳兰竟体。

    仅仅因为,他救过自己的性命吗?

    只是一面之交,总归不会是心悦于他罢。

    一阵心虚后,她逐渐平静了下来。

    “现下,能按期至家足矣。”

    夜半,寻得一家客栈,众人准备歇息等第二日再启程。

    “这位客官您看,小店的空房真的只有这些了,这儿本就偏僻,平日里人还真不多!”店家赔笑解释道。

    无奈只好挤一挤凑合了。

    陆景瑜已经凑到了乔三儿的身旁,正要跟着他进一间屋子时,被徐朗一手捉住丢去了隔壁。

    “半夜打鼾的哥儿几个凑合凑合罢。”

    徐朗说罢只留下一个“友好”的微笑,丝毫没在意身后陆景瑜的怨念。

    “……多谢。”待徐朗从吵闹的房间回来后,乔三儿以旁人难以注意的音量道谢,只是这声音不知为何相较于往日更为柔和。

    “我打个地铺就行,你休息会儿罢。”

    徐朗想阻止,却没来得及。

    隔壁房间吵闹了没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随即此起彼伏的鼾声逐渐响起。

    陆景瑜被于天源巨大的鼾声吵醒,之后难以入眠,甚至被吵得一度绝望。

    “我的耳朵会不会聋啊?他们是怎么睡着的啊!”

    陆景瑜在内心无助呐喊,索性起床不再睡了。

    他轻轻推开门,刚出去便被一个人迅速捂住了口鼻拉到了走廊的夹缝中,比鼾声更让人清醒。

    “嘘,别出声!”

    是徐朗!他怎么会在这儿?!

    但疑问的同时,他也注意到走廊上的不止徐朗一个。

    本应在谢婉君门口轮流守护的侍卫一个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蹑手蹑脚准备撬门的店小二和另一个他们并未见过的人。

    “你确定他们不会醒来吗?”那个人问。

    “我亲眼看着他们把馍吃下去的,这么多药,老虎来了也顶不住!”

    他们的声音很小,但一字一句都传到了陆景瑜的耳朵里,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若不是他的那份只吃了一口就被乔三儿不小心打掉还被踩了一脚沾满了泥土,此时他大概也在房间里睡死过去了罢。

    “等三儿把那两个人悄悄解决后,你和我一起去往其他没我们人的屋里放迷魂香。”说着,徐朗把三个小瓶子和一根细长而中空的杆儿塞到他的手里。“等事情办完我再向你解释。——记得小心点儿别被人发现。”

    待听到两记闷哼声后,徐朗把陆景瑜拉了出来,开始他们的行动。

    乔三儿本就是个敏感的人,在一进到客栈时,就感到了气氛有些微妙,但碍于天色很晚,众人也早已疲倦,便没有多说什么。

    吃东西时,徐朗发觉到店小二在有意识地盯着他们,为避免打草惊蛇只提醒了离他最近的乔三儿,之后二人在其他人狼吞苦咽的掩护下的“假吃”骗过了他们,非但如此,乔三儿还“不小心”打掉了陆景瑜的馍,为的就是这时候能用上他。

    “这家客栈是土匪的一个窝点,但最开始猜测人不会很多,否则不会费尽心思给我们下药。”二人再一次排查过没有漏掉房间后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三儿在一个时辰之前翻窗出去偷偷调查了这家客栈里的人,除了刚才那两个以外,就只有老板和一个伙夫还醒着,现在估计也被解决了。”

    说话间,乔三儿也走了过来,只不过他的脸色并没有多好看。

    “怎么了?”徐朗心中一阵不妙。

    “少了个人,这地方不能再待了,现在就得走。”乔三儿皱眉道。

    “小五骑我的马先去找巡捕,迷魂香不知道能撑多久,到时候你去鄢州城外找我们。”

    乔三儿的马名叫乘风,是一匹难得的好马。陆景瑜想骑乘风想了很久,但乔三儿从没同意过,这次终于有机会,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马厩里少了一匹马,不出意外被那伙夫骑走了,万一是去找外援,他们可能都得交代在这里。

    那假老板说得不错,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近的城骑马也要近一个时辰,但距离山上可并不远。

    最周全的方法大概也是立刻出发了。

    “你去喊那两位姑娘吧,我去把兄弟们叫起来。”徐朗说罢,去厨房提了一桶水上楼去了。

    春香没有熟睡,先前便醒了,倒算是巧了。

    “会骑马吗?”乔三儿见她们两个出来就问道。

    两人不明情况,被问的一愣。

    “不会”二字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情况有些着急我先不细说了,我们得骑马离开,现在就走。”

    乔三儿一把抓住谢婉君的手腕带着她离开客栈。“抱歉谢姑娘,多有得罪。——天源,你带着春香姑娘一起走!”

    客栈外,天蒙蒙亮,众人没睡醒却不得不连夜启程。

    太阳稍远地平线时,有土匪追了上来,也不知该庆幸离开了客栈,还是后悔没走得早些。

    对方这次人马不多,但他们不能恋战,为了避免有支援,他们只能加快速度。

    “抓紧我!”

    乔三儿话毕,握紧了缰绳,而后,他感觉腰部像是穿上了不合身的衣裳。

    队伍中突然一匹马受惊,但好在被稳住。

    “是弩!小心!”

    谢婉君向后转头,正巧看见的便是对方后面拉弩的人,惊吓道。

    但也是这一句,使得乔三儿堪堪躲开了那支箭,那支可能会要了他们命的箭。

    距离逐渐拉大,对方便也放弃了继续追逐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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