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天，熊山草木葱茏，红嘴玉挂枝头叫得响。
柳云宿爬山一路上气喘吁吁。春风还带寒气，惹得衣裳汗湿后马上变冰凉，粘在背上难受的紧。
“可算到了！”
熊山路途陡折，他在一边捡了块石头坐下了，皱着眉揉腰。
四下里静悄悄，反倒让柳云宿心烦。“还说有什么贵人，果然也是骗子吗？”他埋怨，之前被人诓那么多次依旧不长记性，自己还是太傻。
“…算了，不等了。”柳云宿起身拍拍屁股掸灰，咬咬牙，拄着半路捡的木棍继续往上走。
山门的位置在山腰，拿石头砌的，青苔从看上去有些年头。
刚跨过山门，一阵眩晕顿时逼将过来，淹没感官、排山倒海。柳云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撞散，眼前发黑、膝盖发软，脱力感从四面八方涌入。
很难受，头晕目眩喉咙发紧，难不成是旧疾复发？可这次怎会如此汹涌……神志被拉扯，意识在下坠。他太害怕，于是死命咬着唇，手往外乱伸想抓住点什么。
抓到了。
手指触碰到带温度东西，同时是不适感渐渐退潮，可柳云宿半跪在地上依旧是身子发虚。腿脚僵硬，他大口喘着气想慢慢缓一缓。
“放手。”
一句话冷不丁从头顶砸下来，把柳云宿吓得炸了毛，赶紧把眼睛睁大抬头往上瞧。对面的人个头很高，面相和声音一样冷，正盯着他看；而自己这个狼狈的糊涂蛋正死死地、不知分寸地抓着人家的手不放。
一刹那五雷轰顶。
“仁兄冒、冒犯了！！！我并非有意———”柳云宿吓得魂都飞走，手触电一样松开急慌慌摆手摇头。
钱明章居高临下地把柳云宿上下打量一下，语气里没有缓和的意思：“爪子还挺厉害。”
……什么爪子？柳云宿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钱明章手背上被自己挠出的红痕立刻涨红了脸，用特别小的声音说了声“抱歉”。
“走吧小道士。”钱明章挑挑眉毛，微微侧身等身旁的人站起来。
柳云宿被这家伙搞的一头雾水，又不敢再多说，只好踉踉跄跄跟上去。
不出所料，一路上两个人都各怀心事。
柳云宿看他戴叆叇*，大概也是大富大贵的名门望族，五官凌厉人高马大，看起来脾气很臭，他打不过更惹不起。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叫他“道士”，也弄不清为什么他的头发这样短，搞不懂为什么他穿的衣服这么紧、形制这么怪，还拎着个扁扁的箱子。
衬衫衣着的钱明章当然不知道对面的家伙怎样想自己。他心里也乱，很多事情理不顺。比如那扇山门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道士在一瞬间出现在身边……许多事看起来太过诡异。
好在钱明章素来有以貌取人的陋习，纵然此人一身宋制的打扮有些出格、遣词用句也陈腐，但素衣黑发，长相也算干净，不像歹人。
山路蜿蜿蜒蜒，两人前后走保持着距离，都一声不吭。
这人怎么不说话……柳云宿生怕自己得罪了这位怪公子，心里暗暗祈祷别再触了霉头，只顾着低头看路。
突然间，前面的脚步声停了：“没路了。”
他闻声抬头，发现山路的尽头淹没在湖水间，周围尽是树，没有岔路口通向其他去处。
柳云宿皱了皱眉，叹息一声：“事出古怪，还是去看看再说。”语毕，他手提起衣摆急匆匆走过钱明章，一阵风似的快步到了湖边。
此人像是个蠢材。钱明章这样下了定论，他从来讨厌一惊一乍的懦夫，还说什么“妙缘”，分明是江湖术士骗人的话术。这一趟，早去早回吧。
他跟过去，在看见对方正手提草鞋、小心翼翼往水里走的一瞬间哭笑不得。“你们修道的人都这样？”他戏谑，瞧见柳云宿难看的脸色很是开心。
“我不是道士，”柳云宿声音如湖风轻浅，“在下名唤柳隐，并不信什么佛法道法。”他说完就不再开口，伸出脚试着水温。
这几句话云淡风轻，却把钱明章给噎住了。面前的人好像突然变聪明，平凡身形放到山水天地间似乎带着灵气。“……是我鲁莽。在下钱明章，方才失礼，我应该道歉才是。”
柳云宿嘴角挂着笑，继续往水里走：“无妨，咱们也算是扯平了，钱公子。”
果然长相是武器啊。
钱明章心里慨叹着，挽起裤脚也下了水，手里还提着箱子，丝毫没察觉自己在陪对方犯傻。
水没到腰深的位置，抬头便能看见拥挤在青山之间的云天。
“真想不到，这样的年头还能有如此清静的地方。”钱明章很认真地感慨。
“此话怎讲？”
“民国太乱，而这里很好。”
“敢问公子所言‘民国’是……？”柳云宿抬头，语气里有疑惑。
钱明章被他盯得说不出话，但目光里的诧异早就水漫金山。柳见状尴尬地笑笑，张口补了句：“是我孤陋寡闻，钱兄莫笑我。”
“都是隐士了，知道这些倒也无用，没什么可笑的。”习惯冷脸的钱明章也勾着嘴角乐了，对方的“无知”让他多多少少消解了几分方才的局促与蹩脚。
柳云宿见他翘嘴角，颇有些无奈地偏过头去，小声道：“大宋消息传得快，还是我太落伍了。”
“是啊，如今的消息———”
不对。
刚刚这家伙说什么？
大宋……
宋朝。
宋朝？！
他声音有些抖，突然改口向对方确认：“…如今是何世？”
“绍兴八年。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柳云宿一头雾水，钱明章现在的神色让他有些后背发毛。
绍兴，南宋年号。
钱明章被这个认知镇住了，朝着柳云宿发怔。没想到对方也被他吓得不轻，柳云宿往前凑凑想确认钱明章没出什么问题，不料脚底一滑整个人栽进水里，往下沉，呛着水。
“…柳隐！”
钱明章回过神伸手探进水里，扶住柳云宿的腰，却被对方反手抓着也扯进了水里。
水下，他睁眼。湖眼处有一口漩涡，暗流在日光里折射出金箔的光泽。柳云宿的发丝和衣袖随水波飘摇，正回头朝他笑。
因为在漩涡旁，恰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
过此地，即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