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妈妈的在天之灵冥冥之中庇佑着他,这一路出奇的顺利。
倦缩在二叔派来专程接他的车子上时,司机陌生的口音,真皮座椅的气味都令他新奇却又局促不安,然而,一想到即将要见到二叔,那股熟悉又亲切的感觉简直是呼啸而出,扑面而来,热乎乎的泪水不自觉地在他眼眶中打转。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有一股浓烈复杂的情绪扼住了他的喉头,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心中盘踞已久,却又总是摇摆不定的那个想法此刻更是更加动摇了起来。
他寄出那封简短的信,到他真正与二叔取得联系之间,还有五天的时间。
艾迪固然没有同龄孩子的那份靠一腔热血填充的纯粹天真,说实话,在这样的世界里长大的任何一个人也同样不会有。他确实有过一瞬间的冲动,觉得二叔是他人生中当之无愧的救世主,并且下定决心无条件信任这个二叔,将一切未来托付给他。可是他很快浇了一桶冷水给自己,就像他每次遇到陷阱或者麻烦就习惯性地及时保持警觉那样。
需要知道的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底层人类的情感显得很多余。暂且不提友情、爱情这些如此奢侈的情感,甚至是骨肉亲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生活环境下,都淡漠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保证,很难说花费多余的精力去产生、经营这些势必脆弱的情感,何尝不是为自己艰难求生的路多载一些累赘。人类拼尽全力将所有的智慧投入与现实的残酷对抗中去,才有一线生机,而竭力维持这样一层尤其愚蠢可笑的羁绊,难道就能感动的了上天吗?所以大多数人选择了舍弃。
至少在这个镇子上,大多数人是这样选择的。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户仍然残留着旧时代家庭余温的人家,在一位家庭成员染上疾病后倾力救治,却导致家族覆灭的悲惨结局。
可是艾迪一直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自己的父亲也不是。他知道自己的心脏是鲜活跳动着的,他只是压抑自己的情感却从未失去过它们。很长一段时间里艾迪都有种错觉,自己生活在一个住满了机器人的镇子里,周围都是日渐变的空洞透明的老旧铁皮机器人。艾迪习惯于无时无刻充斥在身边的那种怪异的孤独,却同时礼貌地拒绝着它。
但是有一个问题,艾迪不能够确定,二叔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或者,现在的二叔,还是不是这样一个人。
艾迪读过每一本他能搞到手的书,知道一点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亦或者有多惊险。二叔想必也是在这样一片腥风血雨中闯出了一席之地,那么作为代价,他会失去什么?
或者可以这样问,二叔十几年的…艾迪几乎无法形容的生活经历,把他改变成了什么样子,到什么程度?
艾迪冷静下来之后想,他…会是一个陌生人。
很熟悉的陌生人。
所以艾迪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开始往最坏的方向考虑。
已知二叔大抵是一个格外精明的商人,而且从他信中所展现出来的作派,父亲经常苦于应付的,纠缠不休刁难不止的小商贩又有所不同,多了一份贵气与优雅,大概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又并未有权势到一手遮天。
所以他肯定不会愿意为艾迪白做慈善。哪怕他小时候如此疼爱艾迪,可是毕竟过去了那么久,谁也说不准他不假思索答应了艾迪是抱着一种什么心态,有什么目的。况且就算是镇子上最笨的人都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艾迪理所应当的认为二叔会在他身上索取好处。
又已知艾迪的好二叔做过对不起他父母的事情。虽然并不知道二叔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懊悔入骨,艾迪也并没有感觉二叔对他们一家的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恶劣影响,反而总是心底暗暗感激他的帮助,可是不知道并不妨碍艾迪利用这一把柄。
可是如何利用这个把柄呢?未知数太多了。那三天,艾迪思来想去,脑子里混沌的跟一锅粥一样。
后来一条细线隐隐约约地绷直并时时微弱的颤动了起来,轻微的嗡嗡声渐渐隐去了一切杂音。
艾迪无数次摸到过那根线,可是他也无数次摇头叹息。太冒险,太冒险了。然而最后,数天的冷静思索告诉他,他没有任何办法抓到二叔更结实的把柄了,最有胜算的路只剩下这么一条,虽然也不大就是了。
他只能够去赌一把。骗过二叔,让他相信艾迪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赌能够因此唤醒他可能沉睡已久的良知,放弃对艾迪的剥削。
艾迪瞪着干涸的双眼,盯着乌黑的天花板,任凭思绪陷入了和他的未来一般晦暗不明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