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圣城，时至午夜依旧灯火通明。

    赌石坊里的赌徒双目通红，陷入下一场激战。拍卖行里，各大势力叫价一声高过一声，某个圣女面纱被风吹起一角，引得众人无限遐想。

    楼外河流上漂泊着华美的画舫，船上女人的娇笑与男人的喘息混合，交缠着身影，在月光下露出白皙的背脊。

    姬皓月有些尴尬，尽管从他沉稳的表情、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里看不出来。但他现在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处船板下的仓库里，听着上面男女激烈♂交战，情况完全出乎了意料……就算是他，也对这种状况有些尴尬。

    荒古世家的天之骄子从未有过这种狼狈的时候，被追杀到不得不暂避锋芒，来到这种地方。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杀出一条血路，出去后仍是那个冷静老成的姬家公子。

    他是姬家的神体，天资纵横，族内的长老个个都把他当眼珠子，一见到他老脸都能笑成菊花。然而家族中并不只有他一个继承人，拿他当眼中钉踏脚石的也大有人在。

    这一次，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让本该在十万大山里修行的他一路被追杀到北域……那些人身份掩饰做的很好，显然也不想被姬家事后报复，他们只想杀死未成长的天才，还不想面对一个庞大世家。

    想到这里，他垂眸看了看掌心，那里因为战斗划出了一道血痕，发黑的血迹蜿蜒的顺着手腕流到紫衣上，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愈合。神体的力量无法调动，状态几近与刚踏上修行路的凡人。

    诅咒。

    姬皓月皱了皱眉，他其实有底牌，完全可以召唤家仆保护他。但是如果向家族求助，太平坦的修行路只会消磨意志，而且现在这种情况还不到那种时候……

    他不需要帮助。

    在他决定离开时，蓦然听到仓库门开的声音。少年的眼神一凝，随时都准备着反杀敌人。

    门开了，来人脚步十分轻盈，一瞬间还看不到人影——他把视线往下移，原来是个小孩子。

    姬家小少爷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个老妖怪伪装的幼儿。

    光透过门穿过来，他处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观察。小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都带着灰，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清亮，脏兮兮的辨不出性别。

    下一秒，这个孩子睁大眼睛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敏锐的让人惊叹……就算是受了重伤的姬皓月，敛息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发现的。

    他犹豫了一瞬，要不要直接把这孩子打晕？然后就好像被对方发现了企图，小孩后退了一步，黑亮的眼睛似乎有泪花。

    在这孩子开口说话前，他就下意识的迅速移动过去，捂住了小孩的嘴。他动作很快，近乎瞬移，小孩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姬皓月都能从那眼神里看到“？”。

    虽然时机不太对，但他还是想笑。所以他也无声的笑了出来，月色穿过门映照在他的衣角，一缕头发扫过小孩的下巴，挠的人有点痒。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食指搭在唇上，面对一个弱小的孩子，已经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倘若进来的是个成年人或者修行者，现在应该已经躺在地上了。

    靠的近了，他才察觉到…这是个小女孩。脏兮兮的脸，像个小花猫，睫毛长长的，眼睛黑亮。

    这条船是属于妙欲庵的势力。而妙欲庵…是纵情享乐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个小孩？

    滴、答。

    突兀响起的水滴声让姬皓月心念一动，他神色不明的盯着前方——那里正缓慢的往下落着什么液体。

    滴答、滴答…

    血迹正顺着头顶的船板渗透，缓慢落在他们面前。

    男女的喘息声消失了。

    “你跑哪里去了呀，小妹妹。”女人摇摆着纤细的腰肢，指甲点了点唇，“你这样让姐姐我很为难啊。”

    她在这艘船上不紧不慢的搜寻着，如同逗弄老鼠的猫。因为她知道这里已经被下了禁制，谁也跑不出去，如此一来有什么好急的呢？

    反正总能抓到的那个奇怪的丫头。她舔了舔唇，想到那古怪孩子身上的骨头，就觉得又饿了，明明刚刚才吃过一个人。

    女人是妖修，原型是条蛇，她的天资在妖中也算佼佼者——因为她拥有上古吞噬蛇的血脉，可以靠吞吃生物来增强血脉力量……

    这几年来，她选择了妙欲庵分势力下的某个画舫作为窝点，也是为了能在出什么事的时候化作原型，快速进入河流逃脱。

    一直以来她都很谨慎，吃的都是那些无依无凭的修士。直到半个月前，她在某条路过的船上发现了一个小姑娘。

    蛇的嗅觉相当灵敏，尤其是她这样已经化人的修士。在感受到那股气息的时候，她饿的当场红了眼睛，差点变成原型。

    勉强克制住这种本能后，她捂住媚红的眼，旁边的男人还想调戏她。蛇妖娇笑一声推开了他，实则心里已经暴躁的想杀人。

    那股气息……饿的她想发疯，属于吞噬蛇血脉的本能正疯狂的要她进食。她在与男人交合的过程中暴起杀了他，上身已经变成蛇身，一口吞食了男人。

    她已经顾不得懊恼白天杀人可能会暴露自己，全凭本能行事，变成了人形后施施然飞出画舫。闭着眼睛去嗅那个味道。

    她曾见过妙欲庵的安妙依，也在某些地方一窥过瑶池的圣女、摇光的圣子。他们中的哪个人都没有给过她这种饥饿感，又或者，她虽然会想吃人，但理智会告诉她吃不了……只有这个气息，让她不顾一切想吞噬。

    那是什么体质？

    在看到那孩子的一瞬间，蛇的瞳孔紧缩。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异象，血脉的力量颤抖着，让她那双金色竖瞳变得漆黑——万象自骨而生，千万符文在那个孩子的骨头中绽放。

    吃了这个孩子，她的潜力能无限提升！

    在近乎失去理智的时候，蛇妖看到那孩子所在的位置——在有着摇光圣地标识的大船上。她知道，每隔十几年摇光圣地都会培养一些天资较高的孤儿。

    蛇妖被一盆冷水浇灭了热情，她惹不起摇光圣地。但又希翼的想到，被随意安置在这种船上，恐怕摇光圣地还没有人发现那孩子的资质吧？

    如果不是血脉的力量，她也很难发现那孩子骨头的力量……

    她选择赌一把——在入夜的时候变做一条小蛇，顺着船板进入了安置孩子们的地方。

    摇光每隔十几年都会送一批孩子到圣地，他们对这些孩子并不是很上心，像这样稍微有些天分的孤儿，一抓一大把，少了一个也无人在意。

    显然，她赌赢了。

    天生宝骨的小女孩安静的坐在角落，仰望着明月发呆。气息微弱，在修士的眼里，资质恐怕只能说是一般。

    蛇悄无声息的移动到孩子身边，然后被小孩突然的低头吓了一跳。冷悠悠的月光下，那双纯粹的眼睛玲珑剔透，竟让蛇僵硬了一下。

    晃神之后，蛇抓紧这个机会，拉长了尾缠绕着小孩的脖颈，直接弄晕过去。

    好像没有反抗的意识…是错觉吗？

    蛇妖拖着被弄昏迷的孩子回到了她所在的画舫。

    起初，她还担心摇光圣地被发现。可那艘船径直远去了，也许根本就不在乎少了这一个人。

    她很想直接吞下去，又忍耐着，决定等到半个月之后。月圆蜕皮时将这个孩子炼化了，到时候境界还能再升一层。

    她每天都饿的不行，吃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些人能察觉到她的动作了……等月圆之前，再把那个孩子带走找个地方好好品尝吧。蛇妖心想。

    小孩现在在哪里？

    小孩正牵着姬皓月的手，向船的最底层走去。

    仅仅半个月，玉雪玲珑的小女孩就变成了脏兮兮的小花猫。这也是因为蛇妖不愿意离她太近，照顾这份食材都是草草了事。

    因为每次靠近这孩子蛇妖都要有段复杂的心里路程——想吃→好想好想吃→忍住→忍不住→算了还是离远点吧……

    而从船板开始渗透血迹的时候，姬皓月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他不是什么一无所知的小少年，姬家公子虽然每天都在修炼，可也有一些朋友喜欢挤眉弄眼的邀请他去“玩一玩”。

    他总是淡然的神色、贵气天成的模样，让人很想让他跌落神坛，看他在红尘中挣扎。然而他却一直都没有什么情绪，好像谁也不能让他产生波动。

    ……除了他那个天天喊着要镇压他的妹妹姬紫月。

    “那个妖怪又吃人了。”小女孩说，她声音软软糯糯，睫毛又长又卷，抬头看姬皓月。“大哥哥，你能打的过她吗？”

    姬皓月不动声色。

    妖怪，吃人，又。

    很轻易的就能推测出，这座笙歌艳舞的画舫、男人的温柔乡，实则是把色字头上的刀，斩断了无数贪慕美色的男人的头。

    …他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躲避追杀的好地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姬皓月从不会畏惧有可能出现的危机。只不过他低头看这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些隐忧……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女孩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叫岁岁。”

    此刻天幕漆黑，唯有一轮皎月悬挂当空，明亮到似乎是要掉到湖面上去，与水中的倒影交融。

    砰的一声，湖面炸开，水花激起浪潮。一条碧绿色的蛇尾从水雾里露出，蛇身上半截是个愤怒的美人，黑发乱舞，充分演示了什么叫怒发冲冠。

    她向着某个地方打下一掌，巨大的金印盖下来，不留余手。

    姬皓月抱着岁岁，迅速的避开了她。糟糕的是，那些追杀着他的人也发现了他的位置。一些身着黑衣的杀手从空中浮现……这些杀手全部都来自【人世间】！

    岁岁拉了拉他的衣角，尽管是在躲避的过程中，他还是微微低下头表示倾听。

    “大哥哥。”她小声的说，“你把我放下来吧……”

    姬皓月没有说话，皱了皱眉，表情严肃。岁岁心中一颤，不由得回忆起了某位兄长，整个人都老实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一直追着你？”

    “……”

    没有听到回答，他也不以为意。姬家神体神色平静，头顶明月，如梦似幻，身处这种境地还保持着一种万事不放在心上的风采。已能窥见当他长成之后又是何种风姿。

    蓦地，他低下头凑近她，身后潮起潮落波涛汹涌，那轮明月与他的轮海发生了玄妙的反应。不知是人世间的杀手还是蛇妖祭出了重宝，半空中浮现出方天画戟向着两人刺来。

    两人凑的极近，姬皓月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瞳孔细微的放大，似乎下意识的想要反抗，眼中明月清光洒落，正倒映着他身后徐徐展开的异象。

    冲刺而来的方天画戟在这清辉中破碎，一阵阵炸开的水花遮盖了二人的身影。

    数十个杀手祭出了武器袭向姬皓月，只听锵的一声，尽数破碎！明明深处湖中，海的气息开始弥漫整个空间，他背后的异象已超越了悬挂于天空上的月亮，周围惨叫声跌宕起伏，有的杀手被击杀，有的正抓着残臂迅速撤退，距离最近的蛇妖最惨，直接化为血雾。

    在海上生明月的异象里，姬皓月从容平静，紫衣飘逸出尘，如同谪仙降世。

    “……大哥哥，你流血了。”岁岁碰了碰他的嘴角。这时候她才发现他凑过来是为了将她护在身前。

    她又想起哥哥说的话，不能因为世上有很多坏人就抗拒所有人。

    姬皓月无言，只是拎着她又开始跑。他已经快压不住诅咒，急需找一个地方来化解。怀里的小女孩却捧住了他那不停流血的手——是的，捧住，像是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在姬皓月“……”的眼神中，和他的手进行近距离的贴贴。

    姬皓月身躯一滞，恐怕再来几百个杀手也不能让他像现在这样露出这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是错觉……刚刚那个感觉，带来影响远比诅咒带来的更严重。

    “呼……”岁岁又轻轻的吹了吹伤口，那种怪异的酥麻与痒意又出现了。柔软的像水，又像火撩起了微风，诅咒和伤口已然消失。好在姬皓月擅长表情管理，岁岁抬头的时候只能看到他一脸深不可测了。

    “好了，大哥哥，不痛了。”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琉璃一样清澄。

    姬皓月默然，对他来说这点伤本来就不痛。但是岁岁又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嘴角，似乎又要伸出手做刚刚的事了。神体顿时感觉不妙，迅速抓住了那只手，镇定果断的说，“不必了。”因为太过僵硬都显的有些冷淡。

    看来这就是那个蛇妖一直追着她的原因了，姬皓月思索，“你家住何处？”

    岁岁愣了一下，“我在这里没有家。”又想到了什么，慢慢的说道，“我在山里等哥哥，等了很久，出现了一些大哥哥大姐姐……”

    在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论述中，姬皓月终于组成了一个故事——来自山中的小女孩和哥哥走失了，也可能是被抛弃在那里的。等了很久之后有一些修士发现了她，将她带到了前往摇光圣地的船上，准备充当哪个修士的小童或者侍女，结果很倒霉的又被蛇妖掳走，然后遇见了被追杀的姬家神体……

    看来圣地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姬皓月平静的询问她，“你可愿随我去姬家？”

    任何一个散修听到这样的，来自荒古世家姬家的神体亲口发出的邀请，恐怕都要心动。岁岁却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想找我哥哥……”

    “我可以帮你找。”姬皓月回答。

    “我什么都不会。”

    “……像今天一样解除诅咒和治愈就可以了。”姬皓月又忍不住补充，“不要再用刚刚那种方式。”

    岁岁眼神中有着困惑，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那种方式，或者是不知道为什么姬皓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邀请。

    姬皓月心想，这个孩子看起来很单纯，但在某些地方还挺有戒心，只不过还是年纪太小，直接就暴露出了自己的能力，如果遇到的是什么心思不正的修者，恐怕就直接把她抓走了。

    面对着岁岁无暇的眼睛，他又有一瞬间觉得，她是什么都知道……可她又哪来的倚仗觉得自己不会伤害她呢。

    “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

    小孩露出从相遇以来的第一个笑，姬皓月发现她还有小虎牙，这让他想起了家里无法无天的妹妹，好感微微上升。但这个笑转瞬即逝，唯有那一瞬间如同芙蕖、月华……或是什么青烟一样飘渺美好的东西。

    等她长成之后，又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神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