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舒灿歌跟随父亲天南海北收集有关瓷器的釉料方子和烧制技艺,一路到了京城。
那天,父亲杨觉述眉飞色舞地告诉她,自己走了大运,遇上一名贵人雇他去府上修补瓷器,这一单开出了白银千两的天价。
同时,因这项修补工程耗时不少,贵人便邀请父女俩前往自己休憩的庭院小住一段时日。彼时的父女俩还不知晓,骊园汤池,那是皇亲贵胄才能居住休养之地。
“萧清昼,本宫知你本不愿前来,所以才戴着这张吓人的面具。”
舒灿歌不过七岁,衣服青衣垂髫的书童打扮,身量娇小,卧在石凳上睡着了,四下繁盛的花木环绕,一时遮蔽了她的身形;不远处,一袭石榴红宫装的女子正冷冷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公主误会了。”青年声线中听不出情绪起伏,拱手行礼,不卑不亢。
温佑宁冷笑一声:“那本宫命令你,立刻将面具摘下。”
“请公主殿下恕罪,卑职恕难从命。”
“你!”温佑宁勃然大怒,抬手作势要扇他一巴掌,但或许是想到这一巴掌也只能落在那看上去硬邦邦的丑陋面具上,于是恨恨收回,“萧清昼,你别以为真如外边传的那样,说什么本宫倾慕你已久,哼!你算什么东西!”
青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语气平静:“公主金尊玉贵、高不可攀,卑职岂敢肖想;且公主即将嫁给沛达罗汗王,倾慕之人必定只能是骁勇的漠北汗王。”
最后一句如刺刀一般扎进温佑宁心脏,她双目怒睁,脸色煞白之中又带着愤怒的红晕,她肯定对方是故意的。
“公主,郑公公带着胡太医来了……”
侍女从远处跑来,传话后才发觉面前这两人间的气氛冰冷诡异,一时向噤若寒蝉,后退了几步,颤颤巍巍垂着脑袋。
良久,温佑宁才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他们去清露台见本宫。”
*
等舒灿歌揉着眼从石凳上醒来,已是夕阳西沉,沉睡后尚未消散的酡红染在双颊,娇俏可爱。
花香馥郁,蝴蝶在花丛间穿梭嬉戏。
她拍拍身上的泥,扒开花丛急匆匆钻出,想着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父亲会不会已经着急地到处找寻自己了。
忽然,她见到不远处树下躺着一个人。
青年一身玄色箭袖,怀中抱剑,清瘦的手背骨节分明;一条靛青色发带将黑发高高束起,几缕碎发拂在前额,随微风轻微晃动。
他微微歪着头,连树叶掉到身上也未察觉,似乎是睡着了。
舒灿歌好奇的是那张面具,青面獠牙,头上还张牙舞爪长着红色的角,但邪气中无端端透着凛冽与肃杀。
也许同龄的小姑娘会觉得这面具又丑又吓人,但下一瞬,她就已经毫无畏惧地伸手取下了面具。
面具材质是木料,掂在手中不算沉,似乎还带着青年人脸颊上淡淡的温度。
他睁开眼,一双点漆似的眸子亮如寒星。
这便是舒灿歌与寇清昼的初次相见。
*
汝州城,荒废的杨家祖宅中,舒灿歌捏着手中父亲留下的手书,久久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
信中说,当年宁安公主请父亲代为修补一只丹瓶,虽公主告知父亲仅是寻常物件,但父亲却识出那是宋太祖御用,即当今天子视若珍宝的物件。
丹瓶腹部出现裂痕,肃清帝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故而不喜,宁安公主主动揽下,称能寻得能工巧匠修补。
父亲告知公主,这并非裂痕,而是瓷器自然形成的冰裂,极为罕见,乃旷世奇珍。但公主不以为意,认为既然皇帝觉得不详,他便只管修补即可。
父亲诚惶诚恐,一方面不敢忤逆天潢贵胄,一方面又不忍做出暴殄天物之举,一时进退维谷、茶饭不思。
最终,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便是狸猫换太子。
不知是否老天也在襄助,钻研钧瓷复烧多年的父亲竟真的在那日烧出了一只与那宋太祖钧瓷相差无几的丹瓶。
世人皆言“钧瓷无对,窑变无双”,但冥冥之中却让父亲烧制出了几可乱真的紫青窑变瓷。
后来,父亲战战兢兢将仿品呈给宁安公主,自称已经按照要求修补完成时,高座上的公主捏着丹瓶审视良久,面上却无一丝高兴之色。
就在父亲背上冷汗直流,揣测行事是否败露之际,却听得宁安公主淡淡道:
“做得不错。不过,你还需做一件事。在瓶子里头加一层东西。”
*
“灿歌,你没事吧?”舒灿歌失神良久,被担忧的宋翎唤回神思,“信上都说了什么?”
“……我爹的死,或许跟宁安公主有关。”
宋翎吃了一惊,旋即想到之前伍迅曾向自己打听过舒灿歌,于是眉头蹙起:“难怪……难怪那木头当时愣头愣脑地问我你的事。”
“谁?”
“伍迅。他也是锦衣卫,同时在宁安公主手底下做事,曾向我打听你的过往。现在看来,他应是得了公主授意。”
宁安公主在调查自己?
舒灿歌眉头紧皱,脑中浮现出靳云楚的冷言:“想活命的话离那个女人远一点。”
突然,风声阵阵,一道黑色人影自院墙迅捷翻过,顷刻间跃至二人面前。
“把手上的东西交出来!”
来人面色冰冷,一袭黑衣劲装,竟是个女子。
来者不善。舒灿歌拉着宋翎的手后退一步,沉声:“你是谁?”
“哪这么多废话!”
女子双眸一瞪,探身劈手朝二人袭来。
二人转身奔逃,在推开后院门的一瞬间,一枚铁蒺藜迎面射来。
“小心!”
电光火石间,宋翎推着舒灿歌想躲开,却正好被那枚铁蒺藜刺中心口。
“宋翎!”
舒灿歌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宋翎睁大双眼倒在自己面前。
她扭伤了脚踝,一阵钻心的痛传来,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匍匐过去,紧紧抱起宋翎。
铁蒺藜暗光闪烁,显然有毒。仅是刹那,宋翎双唇发紫,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里涌出血沫。
“青萍,你不该伤人。”黑衣女子走来,眉头微蹙,“大人的命令是要匣子里的东西和她。”
“但他也没说不能杀不相关的人。”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方才她看得分明,那枚铁蒺藜是冲着舒灿歌去的,若不是宋翎推了前者一把,此刻垂死的便是舒灿歌。
“瓶儿……?”
舒灿歌不可置信,因悲痛而通红的双目霎时凝滞。
被称为“青萍”的少女面容清秀,双眸却冷如寒霜,正是当初在寇府贴身服侍自己的侍女瓶儿。
瓶儿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厌憎,抿唇不言,长剑却骤然拔出,朝她直直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