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织心使了使劲,尝试着挣脱,可顾云舟压根不给她逃脱的机会,反而上前一步,垂眸逼视过来,一副不得回应不罢休的模样。
谢织心无奈,只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要死不活,就像现在这样。”
顾云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就连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二人身后的符亭也不自禁轻咳一声。
似此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招数,放在从前,谢织心是万不敢往顾云舟身上使,毕竟这人冰冷又多疑,她岂不是找死?
可自从敬王妃依家法打了她那一回后,顾云舟的态度明显软化不少,不说冰雪消融、无微不至,平日里一举一动实是多了点浅淡暖意,这自然也就给了谢织心在他跟前玩笑闹腾的底气。
更何况,夫妻本该举案齐眉,但凡顾云舟不恼,她又何必惧怕?
果不其然,顾云舟手上的力气显而易见地轻了下来,可他的目光却随着脚步更近一步,语气里泛起森冷:“你不知其中缘由,就不要妄下论断。”
谢织心不避讳他直勾勾的目光:“妾怎是妄下论断?是个人都能瞧得清楚,世子为着王爷的旧事心有不快,自己又跨不过那道坎儿,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妾身来推世子一把,省得妾身成日里面对一张冷冷冰冰的脸,自己也悬心不安。”
顾云舟滞了滞,不动声息地松开了掌心中央的手指。
他迟疑道:“你是这个意思?”
谢织心奇怪道:“不然,妾身是哪个意思?”
顾云舟迟迟不语,反倒是把手一甩,正了正身形:“没什么。”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一个弧度,眸中的潭水似乎刹那间混迹进了一朵微弱的火苗,提灯的火光一映,这双锐利如刀的眸子居然难得的耀生出星星点点的颤动。
他这表情,分明是自觉理亏了。
谢织心顿时豁然,浅浅一笑:“世子该不会是觉得妾要劝你与王爷父子和好,所以才误会妾身吧?”
顾云舟脚步微微一顿,果断道:“没有。”
谢织心笑道:“没有?那世子的眼神为何躲闪?”
顾云舟瞥了她一眼,避开了话题:“我以为,你会从中调和。”
谢织心喜悦的目色稍稍暗淡,语气回归平静:“那是王爷和世子的事,世子既然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妾方才那番话,也不过是不想世子总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再者说,世子执意如此,未必不是执念作祟,王妃亦是深陷其中,倒不如就让妾身做了这个恶人,移了王府里那棵桃树,斩断从前恩怨。自此以后,敬王府再无情之困扰。”
顾云舟顿了顿,谢织心的眸光依然清澈如泉,可他在其中,却没来由地体会到几分可怕的冷静。在他面前,谢织心一大半的时间里,或是活泼娇俏,或是楚楚动人。
相处许久,顾云舟自知她不似长相般清纯无知,言重点,她压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不过一直以来,谢织心十分会拿捏其中平衡,她这不同于以往的一面鲜少露出。
少顷,顾云舟淡淡一笑:“好。”
说罢,脸色一冷,转身快步离去。
谢织心呆在原地,晚风吹过她额间的发丝,愣愣许久,她才回过神来。
他什么意思?
穗儿默默在后边跟了上来。
“世子妃,咱们回吧?”
谢织心不明所以道:“我方才说错话了?得罪他了?”
穗儿道:“奴婢也不清楚。或许是世子身缠要事,忽然想起来了,就走了。”
谢织心思量片刻:“我听闻,今日有二殿下身边的信使派人上南山来送信,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倒是惴惴不安起来。”
穗儿宽慰道:“二殿下与世子相交甚深,遣人送信是时有的事,世子妃不必为此过分忧心。”
谢织心道:“不,南山与上京相去甚远,且王爷寿辰乃是众人皆知之事,若非事出紧急,二殿下必不会在此时遣人来。这一日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敬王爷寿诞之上,居然没注意到这种种细节。”
穗儿一听,立马压低了声音:“世子妃的意思是,上京要出事了?”
谢织心冷静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郑妙云的兄长为何入京?”
穗儿眼珠一转:“奴婢记得,好似是为了江南大军请赏。”
谢织心嗓音沉了下来:“江南大军折剪其郑氏羽翼,郑家人还马不停蹄地来请赏,岂非是狼子野心?想当年,安朝国灭,大齐取而代之,并非是朝臣存豺狐之心,乃是前朝皇帝鸟尽弓藏,诛杀功臣,逼得手底下的人怒而奋起,倾覆安国。”
“也是因为如此,我朝天子最忌讳朝臣功高震主。”
穗儿心惊道:“这么说来,郑家人进京,根本不是请赏。”
谢织心道:“而是请君入瓮。他们要利用陛下对陆家的忌惮,排除异己。陆家当初来寻求顾云舟的庇护,必然是早已看清其中利害。”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已起,山雨必是指日而来。
穗儿骤然惊觉,没成想自己一个小小婢女,入了敬王府之后,不知不觉间居然踏入了朝堂夺权之争。小时候常听老人说的历朝纷乱,难不成就要这般现于自己眼前?
“郑家,赵家,谢家……”
谢织心忽然想起,来时的马车上,顾云舟以马车夫行试探之举,她当时只当是偶然,如今细细想想,未必是空穴来风。
倘若上京城当真生出异动,郑家连同谢家,与二皇子,与敬王府针锋相对,谢织心顶着谢氏的出身,顾云舟会作何感想?
谢织心浅咬了咬唇:“走。”
穗儿还没反应过来,谢织心倏然便轻提起繁复曳地的月白穿花长裙,小步跑动起来。
自心底生出的渴望渗透进她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仿佛在冥冥之中,连自己都素未谋面的一个人在呼喊,决不能放任顾云舟再误解自己!
她见不得顾云舟伤心,更见不得自己落寞。
银白色的月光幽幽洒下,穿过春华绿意的枝叶间隙,柔滑地流动在裙缎与风交接之处,明灭可见的灯火穿过团团簇簇的花丛,一道倩影裹挟着月露鲜花的清香匆匆掠过。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谢织心鬓边的碧玉钗子微光一动,仿佛成了燃烧至最后时分的烟火,掉落至乱糟糟的土地之中,微小不可见。
她步履太快,心太急,出去两三步才慌忙停下脚步,折返回来寻这玉钗。
这钗样子虽简单,却是当初顾云舟用心挑来的首饰,意义非凡,断不能丢了。
穗儿停下来时微微气喘,听她道玉钗不见,不等自己喘匀了气,忙随她一同低下身子寻起来。
小道两侧花香浓烈如阴雨积云,谢织心一俯身,便觉其馥郁扑鼻,不自禁后退半步,以帕子掩住鼻子,又低下身子,一手提着灯,一手左右拨弄着花朵,紧盯着濡湿灰黑的土壤。
夜色过浓,缤纷的花瓣之下更是暗无天日,碧玉的一点珠华随之掩藏在一团漆黑之中。
低着头久了,冷风簌簌地往衣服里灌,谢织心抬了抬泛凉的肩膀,额间却生起层焦急的薄汗。
穗儿嘴里仍不住地宽慰“世子妃莫急,细细找,定然能寻到”,眉头却很诚实地皱了起来,这黑灯瞎火的,要找一只小小的玉钗,无异于大海捞针。
“何人在此?”
这是一个略显舒朗的男子之音,比不得月夜冷冽,亦不如日色炙热,倒似日月交接处的一缕青色晨光,清浅而不失其温润。
无比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谢织心的身子登时一顿,提灯的手随之一颤,透着光亮的纱灯随风落入重叠的花海之中,灭了。
她的手指之下,一朵鲜红而柔软的芍药暗自含着露珠,指尖匆匆缩回时,水珠落泪似的地掉了地。
“陆将军。”
谢织心按捺住心里疯狂肆意的喧嚣,尽量平淡地唤了一声。
夜色过浓,银亮的月光结成一层雪霜,不声不响地落在他天青色的锦衫上。
好大一场雪。
上京城的城楼上也曾下过这样一场大雪。
见得来人真面目,陆淮眸光霎时一缩,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迫切般要到谢织心身边去,可才出去咫尺之距,便忽然而然被绊住了脚步,低头一瞧,花田里伸出几枝蜿蜒曲折的枝子,盘卧在花影落下的角落里,唯有其上分散的青绿色尖刺泛动着隐隐寒光。
陆淮右手往腰侧一放,下意识要伸手拔剑,可掌中没有半分剑柄花纹摩擦过的踏实,唯有森冷的空气默不作响。
不知何时,天边飘来一团厚重昏暗的云彩,遮盖住冷月的银白光芒,徒留一圈昏黄模糊的光晕。
夜里唯一的光亮处也隐了下去,姹紫嫣红的花转瞬间黯然失色。
陆淮今日来南山一行,一为探望叔父之故,二便是念及老敬王寿辰,代陆府亲赠寿礼。与谢织心一遇,实属他意料之外,她本是王府女眷,若非偶然,自不能轻易得见。
这必定是上苍怜悯,不忍他苦闷难耐、相思成疾。
在敬王府时,碍于人多眼杂,陆淮心中千万疑问亦不得解惑,终于得一清净地,无论如何,他必得问个清楚明白才是。
但这花园子乃敬王亲手栽培,谢织心身量纤薄,踩准了花中央的窄小土径,轻而易举便可立于其中,而陆淮身形高大健硕,纵然越过盘根错节的枝条,难免破坏馨香灿烂的花卉,届时,一地繁华成了一滩烂泥,他又如何解释自己这般冲动错乱……
他不怕流血,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陆家血流成河。
叔父陆绎和堂兄陆令的下场绝不可再重演。
四肢百骸中激荡翻涌的血液一瞬间冷了下来,千斤巨石不由分说,猛然压在陆淮震颤的心头,他的脚绑了锁链一般,定在了花田的入口处。
“你……他对你还好吗?”
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可就连陆淮自己也没想到,脱口而出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候。
谢织心的身形微微一顿,她遣穗儿退后离去,抬眸正视起不远处的高挑身影。夜色遮掩住了他俊秀如画的眉眼,晦暗的阴影下,唯有眸中映射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失信,转头嫁与他人?”
陆淮一愣,少顷,不禁苦涩一笑,数年不见,谢织心还是那个谢织心,直白、冷静、夹杂着微不可见的温柔。
他沉声道:“这很重要吗?你已经嫁给他了,我再如何纠结,也于事无补。”
谢织心道:“陆淮,你变了。”
陆淮眸光一颤,他变了吗?
他变了。
自己打心底不愿意承认的事,就这么被谢织心不留余地揭露在无处可逃的月夜下。
他变了吗?
他怎么可能不变。
最敬爱的堂兄接连被贬,杂草般飘零,死在了南荒,连个像样的棺材都备不下,一家老小,死的死,伤的伤,流放的流放,叔父陆绎若非入道南山,恐怕下场亦不会好过其子。
父亲从小告诉他,陆家得大齐皇帝庇佑,世代忠勇,可到头来,却落得个人丁凋敝、家族衰亡的下场,自回京后,陆淮夜夜自问,陆家之忠义,尸骨无存,郑氏之纵容,如日中天,世道何在,天理何在!
人人赞他是少年将军,鲜衣怒马,年少有为,可世家之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能让陆家断送当朝,他做不到。
可他还是想问:“我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