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闻见玑起身,去孙氏房中一道用饭。青荇头上本就有伤,昨夜又被劈了一记手刀,闻见玑不敢再让她随侍,只好临时另寻个小娘子。
龙泉寺有极好的白案,花样不比洛京,味道却是一等一的,京中有老饕来往百里只为这一口素斋。汤头鲜美,粥品稠厚,蒸饼筋道,素馅毕罗也调味爽口,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子,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三娘来了,”孙氏笑着招呼她,“坐吧。”
不多时,顾令徽也到了,孙氏示意众人开饭。
“昨儿怎么了?人上了年纪,觉也跟着沉了,还是今早起来值夜的说了一嘴。问这些人还不如问自己媳妇。”孙氏吃完她的半个毕罗,一边净手一边道。
看似问在场的儿媳们,实则给顾令徽与闻见玑听。顾令徽昨晚确实封了在场所有家丁们的口,可当媳妇的哪里封得住婆母的口?孙碧君真的对夜里的意外毫不知情吗?倘若她有一丝一毫的关心,她今日便该先问闻见玑,三娘可曾受伤?
哪怕只有一句。而不是这般连敲带打地把她二人一同拎出来。
顾令徽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嘴角一点点绷了起来。闻见玑在她邻座,看得分明。
“母亲,”闻见玑抢在大嫂前面开口道,“昨夜金吾卫拿人,钦犯误闯到我家院子里,最多一炷香便被押走了。不是什么要紧的,是以未敢惊动母亲。”
昨夜顾令徽出手解围,闻见玑便不能坐观孙氏为难她。
孙氏捻着佛珠,“弥陀,如此甚好,余下你们自己看着办罢。”摆明了不想再问。
自汉明帝金人入梦以来,佛学东渐已五百年有余。下至庶黎黔首,上至门阀世家,在数百年的乱世之中纷纷寄望于来世。仅仅前朝,洛京便有大大小小的寺院一千余间。本朝亦不遑多让,在太后的推崇下,佛事之盛,为历代所不能及。
单就龙泉寺这一场法会而论,所谓“青莲吐而非夏,赬果摇而不寒”,琼葩异卉,时令鲜果流水一般进贡。香雾缭绕,梵音袅袅,塔院之金盘宝铎交相和鸣,方外之甘泉玉树掩映其间,真好似诸天法界,衬得满座神佛栩栩如生。
闻见玑在正殿数十尺高的佛像前俯身跪拜。南无阿弥陀佛,信女闻昭,家住洛京崇业坊西北隅十字街口第一街,闻宅西厢,求佛祖保佑晏珩平安康健,愿佛祖仏力加持。所愿既成,信女年内必来还愿,愿长供长明灯。闻昭再拜顿首。
孙氏在法会上颇为尽兴,又特别给了观世音菩萨最多的供奉。陈露盈尚好,她进门还不足一年,闻见玑和顾令徽面面相觑,对孙氏的暗示只做不懂。
众人出门早,便也早早歇下。晚课的钟声回荡在山寺中,浮屠塔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寒鸦四起。闻见玑凭栏而立,看久了便觉得这伊川胜景也不过尔尔,索然无味。
到第三日,法会已近尾声,孙氏领着女眷们烧过头香便打道回府。闻见玑归心似箭,只恨五十里太远。
日斜时分,一行人回到杨宅。闻见玑走到院门口,好巧不巧,从院中飞出一只蹴鞠。她本能地伸脚一踢,才意识到杨澹竟在家中,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院中传来蹴鞠落地的一声轻响,半晌没有声音。闻见玑知道杨澹在院中,杨澹亦知她在门外。正如她不知道如何对待杨澹一般,大约杨澹亦不知以何面目见她。
闻见玑在这初春的暮色中踟蹰不前,院中却走出个衣衫素净的高挑郎君。杨澹眉眼带笑,张开双臂轻轻拥住她。
“三娘,你终于回来了。”杨澹埋首在她发丝间。
“有什么好闻的,”闻见玑推他,“一股子烟味。”
“三娘,”杨澹涩声道,“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
我们几时吵过,闻见玑想问。
只听他继续道,“我不该打了你陪嫁那盏越窑瓷,更不该失手伤了青荇娘子,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求夫人原谅。你心中有气,打我骂我,甚至要我肉袒负荆都是使得的。”
闻见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杨止水比不得他兄长杨临渊,却也是个周全人。他连一盏灯台都考虑在内,怎么会想不到她闻见玑这个活生生的人!
盖因他绝无可能向灯台道歉,亦不会向青荇这个侍女道歉,所以他能轻易地对闻见玑说出不该如此,好像全了她的脸面;一旦事涉闻见玑本人却只会顾左右而言他。杨澹说得天花乱坠,可一句“我不该强迫你”是有多难以启齿?
闻见玑不信他不懂这道理。于是她笑问出口,“这是何必?我们几时吵过?”
杨澹感到深重的无力。他握住闻见玑瘦削的肩,喉结滚了滚,可对上她漾着温柔笑意的眼,到底再无法开口。
他当然知道三娘想听什么,可他要怎么说?说出来,只能证明他一败涂地,输得彻头彻尾。试问换作晏某,她还会执意要这一句道歉吗?
杨澹听到自己在笑,笑声充满苦涩,“三娘说得是,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闻见玑从他怀中错身进门,“郎君说哪里话。”
夫妇二人各退一步,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反而比新婚时更加相敬如宾。
一连数日,闻宅始终没有消息传来。闻见玑起初还提心吊胆,过三两日便也懂了。
青荇见她平白无故地展颜一笑,忍不住问她,“娘子,何事发笑?”
“你想,”闻见玑道,“上次让你家去是二月既望,今日是廿五,打听大朝会上的事情已足够了,为何迟迟没有信来?”
青荇想了想,“是出现了变故吗?”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最大的变故不就是晏公子本人么!郎主同夫人希望三娘子安安稳稳地做杨家妇,当然不会告诉她晏公子还活着。若是没有新的消息,至多不过同四年前一样,没什么说不得的。
闻见玑对青荇颔首。她希望没有会错爷娘的意,可他们未免也把自己想得太骄纵任性了些。婚姻大事又不是扮家家酒,岂可儿戏!
————————————————
出乎闻见玑意料的是,第一条晏珩的消息,来自她的手帕交薛静棠。
闻见玑与薛静棠自小比邻而居,直到薛娘子十九岁出阁。薛娘子的小女儿方满百日,她稍稍得闲,便邀请闻见玑来家中做客。
小瑞娘睡得正香,醒过来也只是咿咿呀呀地要抱,同侄儿闻朔张牙舞爪的模样截然不同。闻见玑有感而发,“瑞娘倒是同我家朔儿差不多大。将来说不定可以做玩伴。”
“弥陀,”薛静棠以手捧心,“我以为你要说什么约为婚姻之类的屁话。”
闻见玑失笑,“那怎么行,神都里哪一桩亲是三言两语随便结的?”
“唉,我真的怕死了,她才这么小我就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有拎不清的,定亲太早哪有什么好下场,”薛静棠咬唇及时止住话头,“抱歉,我不是……”
闻见玑啜一口茶水,“我又不是瓷做的,八九年前的事了。哪里就提不得了?”
薛静棠四顾无人,忽地压低声音凑上前来,“他这不是回来了嘛。”
话音一落她便又歪头去看闻见玑的脸色,只看到闻娘面色平静,不禁奇道,“你知道?”
“猜的。我其实不知。”闻见玑道。
薛静棠叹气,“我想也是,谁会主动告诉你呢。神都很大,其实也很小,你早晚要知道的,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干系?”
她招手示意闻见玑附耳过来,“大朝会那天,来了新的殿中侍御史,你猜是谁?居然是晏珩!七郎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结果真的是晏珩!仪容不整的,仪态懒散的,交头接耳的,统统被他劾了个遍,差点还抓到我们家七郎!”
闻见玑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
“要我说他从小就那么龟毛,这差事舍他其谁!没了你屁颠屁颠地捧着他,果然垮个脸开始找茬了。你怎么哭了?手烫不烫?闻见玑!”
薛静棠手忙脚乱地扯过帕子给闻见玑擦脸擦手。
“唉,我不该说的,可是我看着你们那么多年……我心里也不痛快,你听过就当个屁放了吧。你自己也说过,神都没有一桩亲是随随便便结的。”
“好了,”闻见玑回过神来安慰她,“我有数的,他能活着,我已很知足了,旁的事我从未多想。”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她既已与杨澹同舟而行,那便要走到底,没法靠岸换乘的。
“好啦,不说别人了。瑞娘终于大点能离人了,改明儿我们上街逛逛吧,我看九娘吃的用的戴的都新鲜得不得了,也没好意思问。这一年倒把自己活得村气了。”薛静棠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闻见玑擦干手道,“薛娘相邀,岂敢不从?你若放心得下小郎阿瑞,即便今日就去,我也奉陪,你只管同卫七说是我勾搭你的。”
薛静棠被她说得意动,叫来保母乳娘吩咐一番,到底是依依不舍地随她出门去。
“你不要愁眉苦脸呀,我们不过是用些茶果裁两身衣裳,又不出城。等开了春,你身上再好些,我还要请你去郊外射箭打马球呢。”闻见玑将软枕垫在薛静棠腰后。
“我不放心嘛,”薛静棠撅嘴。
“他们才多大呀,你这便操心个没完,那要有得忙了。”
闻见玑与薛静棠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马车不多时便停在了缬染居门前。缬染居是如今神都生意最好的成衣铺子之一,凭借精妙的染色工艺和宾至如归的周到服务俘获了一众夫人娘子的芳心。
门前车马兴隆,闻见玑与薛娘子相携下车,立时便有门僮引着车夫去后院停车。店里走出一名精干娘子,将二人引到楼上雅间。雅间里早已备好了时新的衣料与图样供人参看,那娘子一拍手,另有几位小娘子端着茶水点心鱼贯而入。
先来的娘子叉手道,“两位贵人,鄙人姓钱,行四,今日贵人在鄙店看中什么,抑或是有什么要求,只管开口,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四娘一定竭尽所能。”
“我这朋友是第一次来,你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料子跟样式,”闻见玑净了手,掂起一块樱桃毕罗。店家贴心地用油纸包了,不会脏手。
薛静棠此前没有来过,深以为新奇有趣。钱四娘便同她娓娓道来,从店名这缬染二字说起,一直滔滔不绝地讲到今春的新品。
雅间开窗正对内院,可以看到店家精心布置的花树鱼池。晚梅将谢未谢,随风落在池面,有贪吃贪玩的锦鲤追着落花游弋。闻见玑便斜倚在窗边看那几条傻鱼,不时给薛静棠一点建议。
薛钱二人正聊得火热,楼下却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随着时间推移,还愈发响了起来。
钱四娘皱眉推门,外头传来一句带着哭腔的“四娘救命!”钱四娘探出头去,三两句话的光景,又匆匆折回来告罪,带着原本辅助她的两位小娘子离开了。
房中只剩闻见玑与薛静棠面面相觑。薛静棠慌慌张张地跑来闻见玑身边,“怎么了?”
闻见玑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因下一瞬,院中便响起了一阵洪亮的声音,“肃政台查案,请各位夫人娘子稍安勿躁!”
“闻见玑,你不要回头……”她听到薛静棠颤抖的声音,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