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阚一边捧着夏宴给他倒的柠檬水，一边听她讲青山和她mama的故事。

    他看过夏宴的几乎每一场比赛，浏览过对方社交平台上公布的一切帖子，但对于她的家庭，却几乎是一无所知。

    “……我mama也是一位运动员，不过不算职业滑雪运动员，嗯怎么说呢，她钟情于一切极限运动，高山速降虽然是她的爱好，但并不能称作她的职业......”

    夏宴浅浅笑着，语气平稳：“她很恣意地度过了人生的前四十年，再后面就是很老套的结局了，就像公主总会遇到恶龙巫婆一类的坏东西一样。”

    闻阚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面前年轻女人的笑容时，他的手不自觉地蜷紧了一下，而故事还在继续。

    “她为了参加一项滑雪挑战，和青山签了经纪约，哦青山这人当时效力的组织可以帮助我mama更快地完成挑战，具体来说就是人力物力财力上的一些帮助。”

    夏宴把左手虚虚握成拳，飞快地撞击在舒展开的右手掌心，啪！

    “这些帮助让她避开一些繁琐的程序，打通一些关节。”

    年轻女人看着男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失笑道：“放心，都是合法的，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如果非要类比的话就是——”

    “嗯，之前林漾给我讲她家小侄女在国内去考驾驶证，驾驶学校会给你提供VIP服务，报名的学生不需要顶着中午太阳去排队练习，据说这个很辛苦，也不用经过漫长的考试预约流程，工作人员会帮你规划好一切，所有人都会对你笑脸相迎，为你完成这个挑战提供一切规矩之内的帮助。”

    闻阚表情看上去放松一些了，听上去就是银子开道嘛。

    “而作为报酬”，夏宴弯了弯眼睛，“享受这项服务的人需要成为组织的一个代言人，配合这群人宣传。”

    她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特别夸张。

    “哇塞，这个学校的教练特别厉害，服务特别好，成功率特别高，以至于让被宣传的人听到之后会觉得，考驾驶证这件事情仅仅凭借着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就完完全全可以轻松做到。”

    “但高山速滑不是考驾照啊，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能轻松做到的……”

    闻阚忍不住打断，但夏宴没有理睬，自顾自讲下去。

    “然后我mama的第一次挑战顺理成章地轻松过关，但是很快，她带着被她这位代言人吸引过来的人进行了第二次挑战。”

    “他们很有信心，但不幸丧生于雪难。”

    “这是一个关于被自由意志捆绑的故事。”

    闻阚不知道自己在听到此刻时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他只僵硬地回复道：“我很抱歉听——”

    “阿阚你在抱歉什么？”

    夏宴认真地向闻阚走近了一步，打断了年轻男生踟蹰着未说完的话。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抱歉了，你完全不需要因为这个故事感到抱歉。”

    她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然后将语气柔和下来：“这件事仅仅是我父母自己的选择，无论是作为他们子女的我，还是听到这个故事的你，都不应该为这个故事感到抱歉。”

    “但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但他们同时也是他们自己，我以为，在选择将极限运动作为自己的职业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应该意识到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没有等闻阚做出任何反应，夏宴自顾自地继续道：“在南岛公开赛我让你帮忙拿遮光板之前，我就已经提前签署了一份免责声明。”

    “盲滑如果出现意外，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担负，与比赛赞助方、承办方、裁判、覃教练，还有你，都没有关系。”

    在听到那一长串列举的时候，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突然就冲上了闻阚心头。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难道我敢把遮光板递给其他任何一位滑手吗？

    京城明丽的日光照亮了他略微有些苍白的面颊，闻阚这一刻很想把心里的委屈咆哮出来。

    但看着眼前人冷漠地、居高临下地、没有经过任何人同意地，就将自己与整个世界划分开，然后把所有的恶意和善意囫囵吞下。

    闻阚极为克制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啪！夏宴把还剩一个杯底的柠檬水拍到了吧台上，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不要去想那么多，好好休息吧，另外杯具归你收拾。”

    闻阚感觉自己想说的话也被夏宴拍到了吧台上，他默默把茶壶和玻璃杯端到了厨房。

    温热的水流冲击着杯壁，挑战，怎么又是挑战，闻阚烦躁地咬了咬唇。

    是因为血脉传承吗？

    夏宴的妈妈钟情于一切极限运动，而夏宴则是野雪圈中被红牛亲自认证的无冕之王。

    都是那么野心勃勃，两人的不同是前者是因为热爱走上这条路，那后者呢？认识这么久，闻阚却从来没有看清过夏宴前进的方向。

    突然，似想到什么似的，闻阚猛然关上了水龙头，转身冲回了房间。

    他打开了笔记本，开始一系列轻车熟路的检索。

    LM内部系统中，一个灰暗许久的账号头像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

    【欢迎回来，沈曼奇女士】

    闻阚看着系统设定的欢迎语，嘴角掀起了一点嘲讽微妙角度。

    这个账号还没失效当然不是因为姓梅的粗心大意，这是他故意为之。

    梅默他是真的自信没人能把他再从主理人的位置上拉下来啊！

    08年俱乐部夜训突发的那场雪崩，不仅让当时的主理人沈曼奇女士昏迷成为植物人，也让本来应该成为继任人的他患上了白色场景ptsd。

    尽管他竭尽全力隐瞒了这一情况，并在长达三年的秘密治疗后几近痊愈，但为时已晚，投资人的信任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转移到了当时的代理主理人梅默身上。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事发后消失三年，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就是在母亲葬礼上的未成年继承人，闻阚在高层支持这一块没有任何优势。

    梅默在葬礼后马不停蹄拉拢高层，一夜之间LM俱乐部易主，他摘掉了代理两个字。

    而他上位后发布的第一条公告就是LM将永远铭记沈曼奇女士的贡献，秉承她的意志，永不注销她的内部id。

    真是好笑，这家俱乐部本就是他母亲一手创办，梅默只是个趁乱上位的小丑，需要他在这里表忠心？

    闻阚毫不犹豫地叉掉了网站主页上弹出的梅默个人宣传照，转而进入了签约滑手资料库。

    据他了解，夏宴和红牛签约的第二年，姓梅的就迫不及待地和夏宴升级了合同。

    资料库里还保存着当年的资料，闻阚在一封邮件里找到了夏宴同意升级合同的原因。

    她想要参加的某一项极限挑战赛事更新了规则，不再对所有滑手开发，而是转为邀请制。

    也就是说，只有顶尖的滑雪俱乐部和少数顶尖运动员能够参与进来。那时夏宴虽然是野雪圈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但确实因为崭露头角时间太短，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于是最后的结果是，在维持原本十年签约年限不变的前提下，她授权了更多的个人条款给LM，闻阚对此可惜了很久。

    若是一般爱惜羽毛的滑手，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就将这些权利交出去，更多的会在有能力筹建自己的个人团队后，把这些商业场上的条约交给专业的体育经纪人去打理。

    但夏宴不一样，她当时的目标只有一个，攒足资金申请Alpine oxygenless descent。

    Alpine oxygenless descent，闻阚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从他在一次夏宴的赛后采访听到这个词组后，就下去搜索了它的具体含义。

    这是一项全世界极限爱好者都期待完成的滑降挑战，挑战者需要在无氧条件下攀登至阿尔卑斯山脉勃朗峰地区的某处山脊，然后一路滑降至山脚的大本营。

    而这项挑战名气如此之大，并不只是因为它让人望而生畏的难度，更是因为这条滑降路线下竟然隐藏着一处完整的黄金矿藏。

    从地理位置来看，这处山脉下，并没有形成金矿的条件，但一位异国的探险家，就是在登山途中发现了它。

    许多人把这看做大自然的馈赠，雪山之神的眷顾，当地的居民欣喜若狂，他们相信，当地的经济一定能在这处矿藏的帮助下，有一个质的飞跃。

    在各方的鼓动下，商人、冒险家和无数狂热淘金者，都络绎不绝来到了这座原本平静的小村庄。

    于是，宝藏还没被挖出来，这块“蛋糕”就已经被分割得明明白白了。

    有的人看上了这座雪山矿藏带来的财富，有的人把它视作登顶职业生涯巅峰的良机。

    然而事实证明，半路开香槟就是会出现意外。

    专业检测团队发现，这处金矿所在的位置，几乎就是这处山脉的山眼，而按照目前的挖掘技术，想要拿到这块金子，就必须炸山。

    这个词语实在过于沉重，几乎等同于对这整片山脉生态系统的毁灭性打击，于是无数的环境保护者闻讯赶到勃朗峰地区，向政府提出抗议。

    而抗议的队伍中，最让人记忆深刻以及敬佩的便是那位名为西维娅的女性。

    闻阚就了解到这里为止，少年时期他的目光完完全全聚集在夏宴身上，把其他的一切都当成了旁支末节。

    如果当时能把网页浏览完，他就会知道，西维亚是Alpine oxygenless descent的第一位挑战成功者，但她在和她的丈夫第二次挑战这条线路时，遭遇雪难，不幸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