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垆酒肆

    巳时三刻,东都玄阳门外二里半,三间茅草棚,四张破木方桌,缺腿儿板凳支起半块木板,再横放一条醉醺醺的我。

    两只喜鹊溜过此地都噤声,嫌茅草棚寒酸,不肯落脚。我眯眼看它们扑腾着飞走,斗大的日头也顺势滑下山坡去,斜斜地,骑上老槐树的枝丫。

    好像喜鹊下的鸟蛋似的。

    倘若真是颗鸟蛋倒好了,我心道,拈来跟一钱菜籽油一同下锅炒,再添两把窖酿的香椿芽儿,香死人不偿命。

    我心里头念着,嘴里就发馋,摇摇晃晃爬起身,随便拢一拢地上散落的七八只酒壶,蹲到灶下去烧火。

    炭火正旺,柳条筐里仅存两颗鸡卵才下铁锅,官道上乌泱泱涌上一支马队,眨眼就到近前,香椿芽刚脱手,我一抬头,灶前杵着一尊铁塔似的汉子,头戴镔铁盔,身披赤色团纹袍,外罩玄铁重甲,牛革带上歃着半掌宽的铜环刀,鲨鱼皮刀鞘上烙着一个黑黢黢的“萧”字,正落在饕餮吞口下边儿,看着怪瘆人的。

    我抄起铁铲,自顾自炒我的小菜,随口道:“客官是吃酒,还是打尖儿?”

    这汉子面罩软铁护目,看不清神色长相,人倒是有礼,一抱拳,瓮声瓮气道:“敢问娘子,可曾见过一男子途径此处?此人身长七尺有余,青衫皂袍,头戴斗笠,最要紧的,是他腰间悬挂一把通体赤红的蛇麟刀。”

    “没见过,”我懒得多答言,只想应付了事,“我这酒肆简陋,寻常过客见了,宁愿多行二里到前头苏家老店去歇脚,打我门前过的,一日不足三四人,您说的那位客,妾是不曾见过的。”

    “娘子说笑了,”这汉子说罢,手已握上刀柄,“既知此处行人寥落,偏在此处开间酒肆,如何做得生意?”

    小菜出锅,清香扑鼻,我懒理那汉子究竟何意,回身取酒坛,应付道:

    “东都繁盛,行客多富贵不假,可也不缺贩夫走卒、江湖浪客不是?更何况妾这酒,只卖有缘人。倘若瞧得顺眼,便是乞儿来讨,我送上两坛也未尝不可。官爷您来的不巧,今日这有缘的酒呀,卖完了。”

    说罢,我取了最后一坛离恨天,启封倒酒,自斟自饮,配上嫩炒的香椿芽儿,真真是快活似神仙。

    那汉子见此情形,仍不恼,只笑道:“偏巧,某家今日不讨酒喝,只想替我家主人请娘子过府一叙。”

    话音未落,刀已出鞘,直奔我颈侧。说是请我,实则刀刀死意。我闪身躲过刀招,这汉子顺水推舟,铜环刀一翻,刀尖横扫,又扑我咽喉。刀意沉厚,他脚下却灵巧非常,闪展腾挪,横推八卦,步步封门,正是金阳无极刀的招式。

    我抽身躲过刀尖,反手一锅铲点在他合谷下一寸处,不过五成力道,他便五指微张,恰此时,我伸锅铲挂住饕餮吞口一挑,铜环刀脱手,直直飞出去,插进老槐树下的黄土中。我顺势再敲他腰间两穴,直把铁塔似的人敲得半跪下去,动弹不得。

    “这位官爷,这大好的时日,何必打打杀杀呢,”见他一时不得起身,我索性坐在柜上,再捞几口酒喝,“您这一队人马把小小酒肆围成铁桶一般,妾一介寻常女子,委实当不起这阵仗。不如您替妾递上一句话,您家主人若有心,且亲自来请。再要如此,恐怕您要留在鄙处的,可就不是这一把刀了。”

    正此时,我只听头顶茅草棚微动,继而一片人影随风飘落,云头锦靴着尘,甚翩然,我却眼尖,看见靴头碾死偷我酒糟的一只小蚁。

    “阿水,”来人熟稔得很,不顾一身锦衣华袍,大咧咧拣条板凳坐了,便朝我要酒喝,反倒像个假充潇洒江湖客的小娃娃,“快与我倒一盏‘天在水’,这一路从河西赶回东都,连口清茶也喝不成,渴死小爷我了。廉将军你也是,”他说着,伸手解了穴道,将那铁塔似的汉子搀起,“在龙邰的时候我怎么劝你来着?阿水打娘胎里便注定了不是寻常女子,要三请四邀才是正经。你倒好,非要先礼后兵!我可同你说了不下三百回了,她那一手太阴化骨掌,克的就是武林中所有硬家功夫的命门,首当其冲就是金阳无极刀!就算今日是我爹出刀,也未必能在她手底下过三招!”

    “萧四,你少编排我,”我随手丢去一坛酒,因着我的小菜已冷,香味散去大半,便有些怒意,“喝罢酒解了你的渴,赶紧滚蛋,少耽误姑奶奶做生意。”

    来者,萧家四郎萧挚,年有二九,与我相识已十六载。自三年前青佛岭下一别,他日渐风流,长成东都出了名的祸水浪荡子,声名大噪,有传闻说他夜入十二家红楼楚馆,撷鲜花十二朵,高悬于大明觉寺内般若浮屠之上,至日出时,花随风动,落满佛陀金身,堪称一景,连天子也受惊动,临朝亲问靖远侯萧禹。我幼时见过靖远侯一面,犹记他面容硬如铁板一块,他袭爵多年,兼为金阳无极刀当世第一传人,想来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不知萧挚可有挨过几次好打,不过如今看他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当无大事。

    “阿水,我连日奔波到此,你怎忍心赶我走呢,”萧挚惯会卖乖,喝了我的酒,还要央求我同他好声好气地说话,可惜他那顶俊秀的一张脸,委实太过风流,教人非但不能心软,反硬起心肠,“而且,我爹是真心请你到府上叙话,这桩大事情,你不可不知。”

    “怎地?是什么大事劳烦侯爷派人来请我一个白身女子?”

    萧挚这时却不言语了,眼珠儿一转,命那铁甲将军退下,提了酒坛凑上前,附耳道:“五日前,河阳王府上丢了一件很要紧的东西。”

    我听他这话,不禁嗤笑,道:“王府丢东西,与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东都上下捉不到人,便怀疑到我一个开酒肆的女子头上?丢的莫不全是金银珠宝,钗环首饰?”

    “若只是这些物件,自然没什么稀奇,”萧挚见我不甚在意,便更故作神秘似的,压低声量道,“东都无人不知河阳王周肃知不涉朝政,唯独喜爱收藏天下名剑,武林中诸多高人生前所用的佩剑几经辗转,而今都藏在王府,由重兵把守,可是五日前忽然丢了一把剑,一夜之间,全东都已然传开了,说有刺客入府盗剑,还留下一张字条压在河阳王案头,纸上只有四个字:白马非马。”

    “萧四,”我举酒盏同他碰杯,笑道,“东都城里就缺你这样一个说书先生,否则瓦子里排演的剧曲怎会一日比一日无趣。说来说去,你莫不是要说,这把丢了的剑不仅大有来头,且与我有什么渊源吧?”

    萧挚一挑大拇指,称赞道:“阿水果真不是寻常人!”

    “这一回丢的,”他贴得更近些,几乎要钻进我耳中去,“正是那位屠影剑魔李如悔的螭吻剑。”

    那名字在我耳中荡漾片刻,令我不禁发笑。

    “螭吻剑丢了又如何?又不是我偷拿了他河阳王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宝贝。”

    “唉,旁人是不知细情也就罢了,”萧挚忽而有些泄气似的叹道,“偏生我爹早些年就听师父他老人家胡咧咧,说什么江湖上总有风闻,李如悔当年临终托孤,把你交给他抚养,说是路边捡来的娃娃,实则武林中人总猜测你是他的亲生女,我爹也不知怎地,就把这话给听进去了,深信不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如悔的剑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仰头将残酒一饮而尽,执箸翻动盘中菜肴,却已没了胃口,“我娘早八百年前就死了,一抔黄土埋坟头,说不定,他托生的娃娃都有十来岁了。”

    “倘若你娘没死呢?”

    萧挚极诚恳地发问,我便也极诚恳地朝他后脑扇了一巴掌。

    “你当我八岁时在姑祸岛亲手收尸刨坟立碑,是做戏给路边那两只野兔子看?我便是耳聋眼瞎、昏聩失智,还能认不出自己亲娘的尸身?”

    “可我爹说那人盗剑的手法,和剑魔年轻时的功夫极为相似,他那‘素手生莲’的本事,天下莫非还有第二个人使得出?再者,倘若他的确早已亡故,”萧挚好似极为不解,捂着后脑摸了又摸,“莫非你不是追随他才来到东都?那你来此作甚?师父怎地忽然放你下山,可有什么要事?”

    “要事自然是有,”我随手丢了空酒坛,自灶下摸出私藏的一包蜜饯果子,微微一笑,“我来找爹。”

新书推荐: 经济学的爱情 陛下想跟我好好过日子 北疆无暖阳:沪上玫瑰刺骨情深 赤水玄珠 攻略对象成了我crush 我带着古人穿回现代 偏安 重生后成为全员白月光 夏夜笙笙尔 他的光,她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