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锦城里无人不知,苏城主有一独子,姓路名情字琼瑶。外地人疑惑,苏城主的儿子怎得姓路?知情人便告诉他,只因那苏飞雁爱极了他的妻子路嵘峥。
路家是当世大家,而且只此一女,父母当然万般宠爱。路老爷本来的规划,是想找个上门女婿,这样自家爱女就能一直在身边陪伴。
但不想,苏飞雁身份特殊,身上的担子更是重中之重。路老爷闭目,沉思起来。他明白,自家女儿早已经陷了进去,要让她离开对方,是绝不可能的。路老爷找来了苏飞雁,让他跪地起誓,此生绝不会辜负路嵘峥。除此之外,路老爷还提了三个要求:第一,他女儿身子骨自小便不好,嫁人之后,只能生一子。第二,此子不论男女,只能姓路。第三,每过一个月,路嵘峥都要回来一次,并且苏飞雁要次次陪同。
苏飞雁作掌应誓,一一回答,说出的话句句感人肺腑。
路老爷抱住掩面哭泣的路夫人,唉叹了一声。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唢呐声震天,欢呼声、掌声震地。新郎官身穿公裳,骑着白马,他走在最前面,笑着向街边祝贺的人拱手道谢。路嵘峥端正坐在轿子里,凤冠霞帔在身,白净的脸颊上有着红晕。她在笑,在害羞,有期待又带着些感慨。
当晚,苏飞雁拿起玉如意,向前走去挑起了新娘的红盖头。
他唤她乳名,“阿曼,”发出惊叹,“当是世间第一美人。”
路嵘峥抿着嘴,眼神含笑着躲闪,“雁哥就会拿我打趣。”
苏飞雁笑,坐在了路嵘峥身边,牵起她的手,认真的道:“能娶娘子为妻,是为夫三生有福也,”他吻她额头,“此后惟愿与汝,朝朝暮暮。”
路嵘峥也笑,“永结同心。”
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按照约定,此孩子姓路。
苏飞雁摇着拨浪鼓哄他,问旁边正在喝补汤的妻子,“阿曼,你说我们给他起什么样的名字好?”
路嵘峥放下手中的碗,嘴角翘起:“单字情如何?”
“情?”
路嵘峥眼里的温柔就要溢出来了,“情相通,情相悦,为昭昭,为朗朗。可含万物,可明人心。”
新为人父的他大笑起来,“娘子说的极为好,”苏飞雁摇着睡得正香的娃娃,压低了声音,“路情......爹娘的心肝宝儿......”
路情的周岁宴很热闹。路老爷抱着自家外孙,笑得合不拢嘴。他向前来道贺的人一一介绍着,这是除他夫人、女儿外最重要的存在。
宴会结束,苏路两家齐坐一堂。他们从北聊到南,再从南聊到北,聊国家大事,又聊平家百事,最后不知是谁起了个话头,聊到了这次宴会的主人公身上。
路情被自家母亲抱在怀里,睁着双圆眼睛,手里抓了一把果子,啃的到处是口水。苏家小妹看着这一幕,发出银铃般的笑,“你们快看,我那侄儿都在干些什么。”
众人看去,哄堂大笑。
被看的人不感觉害羞,看身旁人都笑了,他也笑起来,露出两颗新长的牙齿。
“趁这次赶上好时候,大家都在,要不我们一起给情儿起个字,等他长大了,就告诉他这是大家一起为他取的。”苏飞雁想了个主意。
路嵘峥觉得不错,“好啊,可以让情儿好好炫耀了。”她说着颠了颠坐在腿上的儿子,又把对方逗得咯咯笑。
众人思索起来,一个个的说着自己的想法。
苏飞雁听着,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苏家小妹倒是嘴角一勾,“琼瑶如何?意指美玉,也指月亮。”
“筝儿想的好,”路嵘峥赞同,“圆月清亮,美玉无暇。惹人注目亦惹人喜爱。”她说:“我们家情儿这是都占了。”
众人称好,把路情围了一圈,一人一句的喊着琼瑶。
他们真心期望着,这个孩子可以如他们所希望的,能一生顺遂、永平安喜乐。
路琼瑶闲不住一点。在他看来,自家的院子虽然大,但太过无聊。所有人都很宠爱他,可除了阿娘可以时常陪着他玩,阿爹和其他人都很忙。所以他更喜欢去街上,去闹市里。那里有许多他没有见过的事物,也有许多他没有见过的人,更有许多他喜欢的吃食。
这日晌午,他向阿娘请了示,带着贴身侍从桃子,准备去彩衣街买锅饼。桃子是管家的儿子,只比路琼瑶小一岁。他跟在自家主子身后,两只手里各拿了个饼,咬完右手咬左手,好不快乐。路琼瑶的饼早就吃完了,现在又对耍猴戏产生了兴趣。
路琼瑶个子不矮,身材精瘦,一个出溜就从人海的最后面来到了最前面。他看到那猴儿带着面具,在艺人的指挥下,连翻过好几个跟头。他鼓掌叫好,又随手抛了几块碎银子上去。
钱可卿就是在这时看到路琼瑶的。
对方无疑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檀木簪起的高马尾随着主人的动作在左右摇晃,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上好绸缎,面庞白净,眼神无邪。
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他。尽管那是在很遥远的过去。
路琼瑶看够了乐子,便带着桃子继续往前走。钱可卿跟在了他们后面,穿过闹区,走过人烟,最后跟丢在了一个巷子里。
他还没来得及失望,背后就传来了一道声音,“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们?”
钱可卿转过身去,只见说话那人抱着双臂,鼓着脸,皱着眉头看他,身边还有个圆润的小胖子,也是和他一样的动作。
正是路琼瑶和他的侍从桃子。
钱可卿笑出了声。
路琼瑶有些恼怒,这人好生奇怪,敢胆尾随他,现在更是可恶,居然还无故看着他发笑,“你要再不说话,我就到衙门那告你!”
钱可卿摆手,“公子切勿生气,我不是坏人。”
“你因何跟着我们?”桃子上前走了一步,把路琼瑶护在了身后。
“在下钱可卿,是个喜欢游历四方的闲人。因看四锦城繁闹非常,加上我也走得累了,便有了在此定居的想法。”钱可卿说,“但由于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里的房子清雅且安静,就想找人来询问一下。”
他又说,“碰巧二人经过,我一看就知你们必定不凡于旁人,一定会知道我所要的何处有,这才想跟上问问。”钱可卿拱手,“终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公子莫怪。”
路琼瑶探出脑袋,“我们可有见过?现在仔细看着你,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钱可卿一愣,又转瞬笑了一笑,“怎么可能,在下刚到这不久,以前也从没有来过,想必是公子认错了吧。”
“……那就是吧。”路琼瑶撇嘴。
他们并行走在街市里,“我还不知道公子姓何名谁呢。”钱可卿轻缓的摇着手中扇。
路琼瑶截住了想开口的桃子,停下脚步,面对着钱可卿,拱手笑道:“在下路情字琼瑶,来自苏府。”
钱可卿也停下来,笑的舒爽,“原来是苏城主的儿子,”他回礼,“真是失敬失敬。”
桃子讶异,“你竟然知道我家少爷!”
钱可卿把扇子“啪嗒”一声合上,“我是第一次来,这不会的和不知道的当然要打听清楚了。”
桃子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正想再说两句,又被路琼瑶拦了下来,“少爷你看他!”
“桃子,不可无理。”路琼瑶说,“先生当真有趣,不知可愿与路某交个朋友?”
钱可卿用扇子掩面,微眯的眼睛却暴露了情绪,“当然可以,公子也是有趣的很呐。”
“那既是朋友,先生就叫我琼瑶吧,无需客气。”
“如此甚好,琼瑶便唤我苦辞吧。”
“苦辞!”
两人搭着肩就往前走,徒留桃子一个人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神奇发展?
路琼瑶把钱可卿带回了家里,苏飞雁夫妇也在,他们邀请他留下吃饭。路琼瑶给他阿爹说了他们相遇时发生的事,苏飞雁说:“不用担心,既然是琼瑶的朋友,我自会帮你办理好一切,以后就安心在此城住下吧。”
钱可卿拜谢。
“你为什么偏要选择这里建房子?”路琼瑶站在山丘上,看着下方正在搭木头的工人,问身旁躺在草地上的人。
钱可卿翘着二郎腿,草帽盖在脸上,听到路琼瑶问他,起了身来,“这里不好吗?后面是山,前方是路,房在中间盖,给金子也不换。”
“五里外只此你一家,这下是如你要清净的愿了。”
“嗯哼。”钱可卿点头。
路琼瑶抬头看:“乾道观......”他说,“你瞒着我当道士了?”
“迂腐,”钱可卿把笔砚随手一丢,摸了一把鼻子,“当今上皇可没有规定只有道士居住的地方才能叫道观。”
“再说了,我喜欢这个名字,用了又何妨?”
路琼瑶看他昂着头,鼻尖上还沾着墨汁,生觉此人真是滑稽,他笑了起来,“可以可以,苦辞怎么样都可以。”
钱可卿蹲在荷花池旁边,看着刚放生的鱼苗,入了神。路琼瑶走过来,也蹲下来,“看什么呢?”
“你觉不觉得,这里太空旷了,他们一定会很孤单吧。”
路琼瑶看着池子里新开的荷花、新长的莲叶、畅游的鱼儿,有些发懵,“应该......不会吧......”
“我们去后山挖棵树栽这吧,等它长大了,就会有影子打下,这样它们也就不会孤单了。”
路琼瑶不知道他哪来的理论,但明白钱可卿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他初见时就这样觉得,现在发觉更甚——苦辞整个人都是一个惊喜。
路琼瑶说,“都听苦辞的。”
路途不算远,走官道,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到了地。守门的人见到是路琼瑶,便上前去问安,“路城主,主子现正在观雨亭里。”
路琼瑶把马匹交给了桃子,“你安顿好之后就去歇息吧。”
桃子点头,“好的城主。”
乾道观没有路府大,却也有许多的弯弯绕绕,但好在这里的灯很上道,照的前方通亮。
等路琼瑶来到观雨亭时,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他接了一片,正巧落在了手心上。他去看它,不瞬便化了。
“琼瑶,你在那装什么深沉呢,还不快来与我共饮!”
声音从后方传来,路琼瑶转身,离了一个石桌子的距离,钱可卿卧坐在那,好似醉了,高举个酒杯,招手让他过来。
路琼瑶踏步走过去,“苦辞,你在等我吗?”
他刚坐下,婢女就把酒杯放在了他的面前。钱可卿拿起酒壶,就要往下倒酒。路琼瑶拦住了他,“苦辞,今夜不喝酒。”
钱可卿宛眼看他,“不是来找我的?”
“不是。”
他哼笑一声,“那就是来找我那徒弟了?”
路琼瑶没有说话。
酒壶被人重重放在石桌上,“路琼瑶,你亲口说过的,不会再来打扰他的。”
他向前倾身,指尖直指面前人的胸口,声音低哑,“这是你亲口说过的。”
路琼瑶面色不改,他看着他,“苦辞,你醉了。”
钱可卿猛的抬头,呼出一口气,“路琼瑶,”他说,“你当真觉得,你有能力护住他?”
“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他说,“我现在只有你们了。”
钱可卿摇头,“罢了,时也命也,会来的终究会来,谁也改变不了。”
“苦辞,”路琼瑶抬头看天,月亮已经被云层挡住了一角,“平侯王带着世子逃了,上皇命我找到他们,不论生死。”
钱可卿在这坐了许久,现在才惊觉居然已经这么冷了。
“琼瑶,我想念夏天的风了。”
“快了,”路琼瑶说,“等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月亮已被云层完全遮挡。
大雪还未停下。
奚风月披着厚氅,站在窗前,他看见外面的雪打在梅花树上,压弯了几条枝头。对面走廊上侍从们正端着火盆,穿梭于各个房间。他还看到,有两个人影正冒雪向他这边走来。
他眼皮眨动,不敢相信。
怎么会是那个人?
出了什么事?
奚风月只剩下满腹疑问。
房门被敲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奚风月回过神来,神情激动,他走的太快,没有注意脚下,被门槛绊倒在地。屋里发出的声响惊动到了屋外的人,路琼瑶再也等不了一刻,他推门而进。
一刹那间,他对上了奚风月抬起头来时露出的双眼。
于千万亿风霜中,有人等的就是这一眼。
路琼瑶几步便跑到了奚风月身边。他跪于地上,伸手把日思夜想的爱人揽进了怀里。
“阿月,”他把头埋在奚风月的脖子间,深深嗅了一口,“我好想你。”
奚风月流下了泪,它们尽数滴在了路琼瑶的后背上,热的那处发烫,“瑶哥,好久不见。”
此时此刻,一切尽在所言中。
钱可卿目睹了全程,他一言不发 ,搓了一把到冬天就怎么也捂不热的双手。
廊外的梅花树终是不堪大雪所扰,弯着的那几条枝头承受不住,啪咔一声,断了。它们掉在雪地上,除了痕迹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只有路过的几个侍从,看到那些落地枝头上还开的正盛的梅花,说上了几句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