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沉,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霾。
苏轼拉着王安石的手:“介甫哥哥,我们要去哪啊?”
土地上坑坑洼洼,积了水的小潭,混着几潭稀泥,黯然无光。
今晚,没有月亮。
“你哪根筋抽了?”王安石一字一断,“我劝你别给我装失忆。”
苏轼抬了抬眸子,眼神中飘忽过一丝泫然。
忧郁暗灰的云愈积愈多,似乎要压破了两旁的城墙,跳珠乱入船。
“上船”
“天要下雨了,我想……”
“少废话,上来”
在渔家津口停船的欸乃声中,王安石搀着醉熏熏的苏轼在早已无人的江南旧巷上了一艘乌蓬船。
“介甫哥哥?”
“又怎么了?”
“如果一会儿船翻了,我死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
“那你会不会替我守寡?”苏轼苦笑一声。
“你到底有完没完……”虽这么说,但王安石不由感到一阵凉意。
“用不用我把你按到江边醒醒酒?”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苏轼顿了顿,索性地坐在地上。
“是你,也只能是你。”
王安石想,他可能是真的喝多了。
终于,王安石吁了口气,点燃烛火,站起身摆了一桌茶具,放有几块花饼,有一阵淡淡的海棠味香。
烛火摇曳,黯淡的光影跳动不止。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仿佛一夜之间,海棠压满枝头,酡红映帘窗,自以为遗世独立,实则优胜劣汰,世遗之,已独立。
“介甫哥哥……”
王安石没有说话,倒给苏轼一杯热茶,只见他一饮而尽,沉下头又抿抿唇,打了个哈欠,脸依旧是红润的:“真好。”
苏轼本能地抬起眸子,眼神却撞上了正痴痴看着他的王安石。
船舱内花香正浓。
那一眼,翩若惊鸿,醉舞不休,仿佛打乱了王安石心中一泓宁静的泉,令他的嘴角颤了又颤。
“介甫哥哥,你看我干什么?”
“没有”王安石蓦地恍开。
“不告诉我,我就…….”
没等王安石反应过来,苏轼扑哧一下钻进了他的怀里,靠在他坚硬的臂膀上。见王安石早已烧红的耳根,扭扭头,又往里埋了一下。
他嘿嘿笑着。
“苏子瞻,你个小…….”王安石在心里驾了一嘴,抓住苏轼的胳膊,把他反按在床上。
隐约能听见心跳声
“不许动…….”王安石瞳孔微缩,目光凝成了一条线。
苏轼哼哼,难得地没再说话。
王安石也没再说,掀开被褥,盖在苏轼的身上。
“睡吧。”王安石转头要去批些折子,却被苏轼叫住。
“介甫哥哥,太晚了……”苏轼蜷在褥子里,睁开他勾人的含情目。
“我陪你?”
“嗯!”
“那你不许……”
“哎?!”
苏轼浮光掠影般一伸手,倒勾过王安石的脖子。
“你!”王安石一阵心悸,只觉得脸烧得厉害,是冷水也泼不息的热度。
他的心又收紧了。
苏轼往王安石怀里一钻,即刻便没了动静。
夜风眠,一只晚来的小船,挂着灯笼,衬着微弱的亮光抚过乌黑平静的海面,满载一舟江烟。
夜半钟声敲响,宿鸟离枝而去。
少年似噩耗般蜷在榻上,豆大的汗珠从无暇的面上滴下。
不要……!
梦里,少年身披囚衣,半倚在灰抹的石墙上。空气中弥漫着暗室的霉味,惨白的光自格格框框的天窗投下。窗外有雨,雨点稀疏,乌云像是被撕烂的绸子。
乌鸦乱鸣。
囚室很静,仿佛滴水的声音也十分清脆响亮,身前矮桌上是白绫和鸩酒。
少年猜测,龙椅上那位的意思,大概是让他自我了断。
但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因为他的心上人,还不要他死……
少年忽然急急一喘,猛地一睁眼。
还好……是梦
“又梦到乌台了?”
“嗯”
“现在没事了。”王安石起身坐下,又好像在想着什么。
“我想去船舱外面逛逛。”苏轼牵起王安石,缓缓走出船舱。
只见苍穹之下,璀璨的星光连成银河,瀑布般地流淌着,熠熠生辉,蜉蝣于浩瀚的宇宙。
王安石应允地“嗯”一声
“你说……”
“如果我辞去官位,不再返回京城,又会怎么样呢?”
清风徐来,苏轼依稀感觉到王安石的眼眶有些发酸。
“介甫……”
“其实这天地,万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
“何必强求自己?”
“哼……”
王安石目光无神,唯有星河的潮汐在眼中翻转。
“荒唐”
苏轼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拗相公,这不是你……”苏轼小声道。
“那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
“这……”
“所以呢”王安石淡淡的。
“好啦介甫,我帮你批折子吧!”苏轼抬起头,咧着嘴笑。
王安石想着苏轼以前也是批过折子的人,便答应:“行吧,随你。”
苏轼提起凝神拿起笔,认真地写着什么。
王安石就先去把帘子盖上,收拾起包袱。
再回来见苏轼趴在桌上睡得正酣。
王安石把蜡烛吹灭,缓缓坐到苏轼身边:“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压低了声音:“……开封。”
次日清晨,料峭未退。
王安石点了柴火。
“介甫哥哥!”
“你起得好早哦~”苏轼探出脑袋,眨眨眼。
“还不是为了给你做朝食。”
“官人,该启程了”船头传来小二的声音。
转而,苏轼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甜酱漾微红,像黏稠的黄昏落日。
“介甫哥哥,我们真的要去开封嘛?”
“如果是真的,我就……”苏轼咬下一块山楂。
“你就怎么?”
“我就尽力克制一下。”
“真的”王安石小声道。
……
“倒也没事儿……”苏轼掂量着,“那里还有好多地方我没去过。”
王安石腹诽:“他……他真的没想到是乌台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认识那里。走吧,去远远地看看我的老朋友。”
山头排布着松石,苏轼沿着小路爬上,王安石跟在后面,默默不语。
行迹深浅,眉峰皑皑。
“就是这了。”
他们来到山间的一块平地上,向下望是一间昏暗破败的屋子,数只乌鸦聚集在屋檐,叫声悲婉凄凉。
苏轼一晒:“在这里工作的官员,都说他们是乌鸦嘴。”
他们原地席坐,这一坐,就是一下午。
“荆公,前些日子,我读到了你的诗。”
“哪个?”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彼时之苏轼,正像前日之王安石。”
“此话怎讲?”
苏轼嘴角一撇,玩味地笑着:“荆公莫非没意识到?”
这时,雨点淅淅沥沥地拍到水泥路上,暮色萧萧,整个天地像挂了一层烟雨朦胧的雾。
“我们此时都如初醒之人啊。”
王安石迟钝了一会,没有说话。
雨愈下愈烈,没多久,两个的衣裳便被淋个湿透。
苏轼勾了勾唇,雨点打在他乌黑的发丝上,徘徊流连,直润成一串玉珠。
恍惚中,不远处一个人影跑过来,蓦地把斗篷披在苏轼身上。
苏轼抬头看了他一眼。
顿时,银白色的斗篷上出现一枝亮眼的红梅。
“子瞻。”
“跟我回家吧……”
寒星几点,他望着他,用尽了毕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