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娩山庄就建在四顾门旧址之上。
那里曾经因惨烈的厮杀和烧掠而狼藉一片,莫辛清楚地记得她从皇宫匆匆归来的那日,往山门去那一路越变越浓的血腥味和硫磺味。她身边呻吟着经过的,道旁无声无息躺着的,是平日里爽朗疏豪身壮力健的同僚们。而幸存者们,正在那长阶尽头,疲倦、忧惧又绝望地争论着一个没有李相夷的未来。
秘密所不能承受之重不仅仅属于李莲花,也久久长长地压在莫辛心头。
一别经年,昔日废墟在乔婉娩的用心打理下早就褪去了伤痛的痕迹,被重新变作一座雕梁画栋,芳草缤纷的锦绣庄园。而且因为主人喜事将近,慕娩山庄到处张灯结彩,红妆十里,在日常的清雅之上更添了洋洋喜气。
山庄大门外。
一个形容俏丽机灵的丫头从庄门迈出,见到静候一旁的莫辛,便立刻极有礼数地上前行一个万福:“婢子桑儿,见过莫姑娘。我们家小姐已在房间候着姑娘了,请随婢子来。”莫辛从善如流,跟着丫鬟往山庄的深处走去。
行至一座临湖小筑,丫鬟轻敲房门,禀一句“小姐,莫姑娘到了”,将莫辛请进门内之后,便识趣地退去了。
绣屏之后,一位衣饰素雅,不施粉黛的女子坐于妆镜前。
不管见过乔婉娩多少次,莫辛都会被她的绝世容光所震撼。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岁月带给她的只有不断增添的风韵。她的每个角度每种神态,无论喜的哀的,受惊的嗔怒的,都无一不美。即便像现在这样只是木然对镜,也有说不出的动人情致。
“婉娩。”莫辛轻轻地唤道,生怕打扰了她。
“莫辛!”刚还有些怔忡的乔婉娩脸上露出喜色,登时满室生辉,“本以为你天南地北到处奔忙未必能到,没想到你居然还提前来了。”
“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我怎能不来。”莫辛坐到乔婉娩跟前,“也是来给财东送分红来了。”
是的,所谓这乔莫二人“额外的关联”,正是一个出钱一个出力。
“我说过了,当初那些银钱借了也就借了,我又不急用,何必非要用天南春的股份来抵。”乔婉娩摇摇头,如玉柔夷握住莫辛的手,“何况你当时还拿了那么多天材地宝当押物,我可一点没亏。”
“我也说过了,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雪中送炭。”莫辛真心实意道。
逍遥派和灵鹫宫乃出世门派,虽存宝丰富,可都是些什么孤本诗集、白玉茶盘、水晶镜台的,价值奇高却难以流通,而天南春草创不久便遇到了现金流枯竭的问题,若不是乔婉娩接收了这些收藏并借出了一大笔银钱,差点就无以为继。为了报答,莫辛便将天南春的股份分出一部份给她。
“你啊,还是如当年一样,一点没变。”乔婉娩没有再推辞。
莫辛望了望妆台前琳琅满目的华丽首饰和一旁挂起的大红嫁衣,又向镜中那端庄如昔,眉目间却似喜还忧的美人面看去,心里一阵阵发堵。
“怎么了,莫辛?”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不住:
“婉娩,嫁给肖紫衿,是你的真心所愿吗?”
乔婉娩闻言,美目微惊:“你说什么?”显然不能相信这是她能问出的话。
莫辛也有些懊悔于自己的冲动,可事已至此,索性将在心里转了千百遍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我知道,肖大侠他陪在你身边十年,对你关怀备至。可我在想,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还是只是为了解决一个困境而跳入另一个困境?我——”
“紫衿他不是我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乔婉娩轻声打断了莫辛,脸上淡淡,“你只看到我突然间的转变,却看不见在那些痛苦的日日夜夜里,当我感觉连呼吸都少了力气的时候,他是如何给我力量使我活过来的。即便我从不回应,他也毫无怨言。”
“我承认,婚姻于我而言还很陌生,将来的日子也未必一帆风顺,”乔婉娩的目光聚于莫辛身上,逼得她不敢直视,“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的心,它已经准备好了。”
“肖紫衿,就是要和我共度余生的人。”乔婉娩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像一颗颗落定的棋子。她的语气里有隐约的凛然,拒绝了一切质疑和探讨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在所有的对话里,李相夷的名字一次都没被提及过。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
“莫辛,你这是怎么了?”乔婉娩见她默然不语,神色一黯,“难道你不为我高兴吗?你也认为我要守节?”
“不,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李莲花怎么办呢?他又有什么错?
觉得自己胸口堵得快要炸掉的莫辛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将真相冲口而出,只能含糊一句“对不住婉娩,是我胡言乱语,你别放心上”,也不理乔婉娩有否回应,便转身落荒而逃。
她走得太急又低着头,心中更是一团乱麻,根本没有注意前路的状况,直至在房间门口一头撞上一个相向而来的身影。
来人的身量很高,莫辛的额头只够到了他的胸膛处。夏装的绸质单衣并不能完全阻断肌肤间的接触,她甚至能感到对方柔和的体温漫上她的脸庞。紧接着,一丝熟悉得像是从心底散发出的药香萦绕了鼻尖。
莫辛的双眼瞪大了。
下一秒,连她自己都没意识过来,她的身躯已经出现在了三丈开外。
而在原地,为她的过激反应感到略惊讶的李莲花失笑一下,放下了本打算撑住她肩的双臂。
“许久不见,莫姑娘安好?”
据李莲花所说,他不过是顺便来和待嫁的乔婉娩打声招呼以谢邀请。但在莫辛眼里,这不啻于是作一次无望的告别。
他越是笑得风轻云淡,越是语曰平常,她就越觉得难过。
如果她能早一些知道乳燕神针,如果听无崖子的话十年前就去了大理,如果当初她死也劝服他不要去赴东海之约……
她的世界向来简单,只要有目标,有方法就可以一往无前,从不多想。可一旦遇上了李莲花的事儿,偏偏就生出千百个难解的心结来。
莫辛看了李莲花几眼,没有如往日般礼貌地没有回答他的问好,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落在李莲花眼里造成了他怎样的不安。
“你——”他想叫住莫辛。
“李神医,这边请。”引路的丫鬟却在此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待他再回头,人已没了踪影。
莫辛自然又是施展了轻功往山下去了。
当年雪山之上,她初学轻功,常常在高大的松柏之间腾挪跳跃,心里觉得新奇又畅快。自此以后每逢有什么烦心事,她便总习惯了高来高去疏散心情。
她专门远着主道,一路在树冠上踏叶点枝,越飞越快,偶有庄客察觉动静抬头望去,却只能看见叶影摇动,还以为是山间风起,不以为意。此后不过一刻,她便翩然落到了山麓的径道之上,吓走了几只啄食的麻雀。
一口郁结的心气也算稍稍缓解些。
还是先去和关河梦苏小慵他们会合吧,顺便再检查一下明日要送的贺礼。莫辛略微定定神,便往着市镇方向走去,不多时便走到此前入住的客舍。只是甫一踏入客舍大门,她便被叫住了。
“莫辛?”
莫辛闻言转头。但见一人坐于大厅之上望着她,劲装高髻,腰缠蟒鞭,面容冷艳。
“石水!”她久违地露出笑意,迎了上去,“竟这样的巧!”
可奇怪的是,一向与她相处起来十分随性轻松的石水此时却有些欲言又止,嗫嚅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一句:“是啊,好巧。”
至于她是如何“巧到”在大厅上坐等了一个多时辰就才等到莫辛回来的,倒也不必再提了。
“我刚去见了婉娩,她……还挺不错的。”莫辛这会儿也想通了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一个外人终究没法体会乔婉娩的苦与乐,不如祝福。
石水却没法做到释怀。她是李相夷的忠实门徒,从肖紫衿和乔婉娩相好时起,便对他俩耿耿于心,此时更嗤之以鼻:“乔婉娩我不计较她,可肖紫衿算个什么东西?他是门主最好的朋友,可门主一去他便迫不及待地上位,这些年还时不时露出责怪门主的嘴脸,好像当年撺掇与金鸳盟开战没他一个似的,当真是下作之极。”
莫辛心里自然也不得劲儿,但此时也只能劝石水同时也劝自己接受现实:“当时门主雷霆之怒,谁敢捋虎须?或许他是真有苦衷才不敢直言。何况结婚嘛,只要他真心对婉娩好就够了。”
“可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就敢。当时我们都吓死了,还以为门主会活劈了你。”石水叹道,“我们这一大群人,谁也不及你。”
“门主不会。”莫辛笑了笑。她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索性挑起另一个话题:“对了,我义兄乔峰的案子办了有一段时日了,可有什么新进展吗?”
想不到此话一出,刚还在唏嘘往事的石水,神色霎时间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起来。
“额……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她踌躇着,像是在小心斟酌措辞,转而问了一个听起来颇为奇怪的问题。
“莫辛,你是不是有一把,断了半截的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