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招展的旗

    李意最后还是顶着陆霍尔刀子一样的目光告了假。

    毕竟给自己上坟这件种儿还是有点太超前了,即便没有夏音要来这件事,他也要请假。

    更何况夏音找他,犹豫一秒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7月10号那天,李意早早离队,到和夏音约定好的地方等她。

    湛蓝的天上,飞艇一搜接一搜远去,拖出长长的白色尾翼。没多久,一架和大部队方向相反的飞艇逆向飞来,悬停、降落,落在李意面前。

    舱门打开,夏音一袭黑裙婷婷袅袅,小何同样一身素色衣服。

    “小李。”

    夏音朝李意招手。

    “音音姐。”李意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弦梯,跟夏音进入飞艇。

    这架私人小飞艇不大,除了驾驶舱,客舱里只有四个座椅。只不过每个座椅都不是朝前的,而是围成一个圈,大家环坐。中间放了一张桌子,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

    客舱内壁上方涂装成蓝色,下面是草地一样的绿。

    坐在其中,让人很容易忘了舱内的逼仄,像几个朋友坐在草地上郊游野餐。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李意目光里有深刻的怀念,夏音总能在生活的废墟上开出娇艳的花。

    “小李。”

    “音音姐。”他重新穿上伪装,看向夏音:“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你知道避开第一军去雪山墓地的航线吗,我想避开他们过去看看。”

    李意耳边轰的一声。

    只听夏音又说:“不用上去,只到北坡就好。”

    哦。一盆冷水浇下来,耳边潮水退去。

    原来不是去看“我”啊,李意在心里嘲笑自己痴心妄想。被枕边人送进审查厅,夏音不恨李弦余,就已经是她心胸宽广了。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带你去。”

    雪山墓地并不是一座高耸的雪山。

    如今的蓝星,其实已经没有公元纪年时期定义里的“山”了。

    在硅基人入侵的时代里,由石头组成的山是他们文明孕育后代的温床,把所有的山都开采粉碎殆尽。

    如今的人们,只能从历史遗留的影像中获知“山”的传承和含义,给一些高耸入云的建筑命名为山,企图证明碳基文明不绝如缕。

    雪山墓地实际上是一束束的碳纤维堆积而成,光滑高耸的纤维束如镜面一样反射着阳光,在人的视网膜里留下一片白亮,就像公元纪年里山顶的皑皑白雪。

    每一个纤维束是一处墓穴,长眠着和硅基人星际战争中牺牲的战士。

    北坡埋葬的几乎全是李弦余从前的亲兵。

    从前的时候,他每年都会和夏音到这里来祭奠。如今李弦余死了,夏音过来应当应分,不是不能理解。

    但,为什么是今天呢,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

    李意跟在夏音和小何身后,看着夏音在每一束纤维束上插上鲜花。最后,北坡每一处纤维束都有鲜花绽放,冰冷死寂的墓地布满娇嫩的生命。

    夏音从墓园深处转身,她的手里还剩了一枝花。

    一支无处安放的花。

    她把花递给李意:“给你。”

    “给我的?”李意豁然抬头。她知道了我是谁?她看出来了?!

    “你们部队是不是在上面,拿着花归队吧。”夏音替他考虑:“已经耽误了你的时间。这种日子,离队总归不好。”

    “没什么不好。我请假了。”

    李意紧紧捏着花枝,下一秒,把花枝插到自己上衣口袋,对着惊讶的夏音笑了一下,说:“就当是你给我的。”

    夏音欲言又止。

    出了墓园,遇到的路人每一个都面露惊讶,谁家活人插墓园花啊!

    小何终于忍不住跟李意说:“你能不能把那花扔了?都往这边看,一会儿音音姐被人发现怎么办!”

    于是李意取出花枝,解开上衣扣子,把花枝插到了内侧胸口处的衣袋里。

    夏音看了看,淡淡道:“意头不好,扔了吧。”

    “不用。”李意笑得无所谓:“干我们这行的,不知道那天就死。反正你以后也不会见我,就当给我提前上坟了。”

    “你……”夏音目光越过李意,飘过人群,落在雪山墓园的山顶,“这是给别……”

    话音被一声巨响淹没,巨大的冲击袭来,一阵天旋地转,夏音反应过来时脸已经贴在李意胸前,鼻端萦绕着他刚刚放在口袋里花朵的香味。接着闻到香甜的花香里染上浓重的血腥味儿。

    烟尘还未散去,身上多了个脚印的小何从四五米远的地方爬起来。

    远处人群已经乱了起来,大人的尖叫混合着孩子的哭喊。

    李意一手抱起夏音,一手拉起小何,往前面巨大的掩体下跑去。他从未向此刻一样感谢这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身体。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尖叫、哭喊、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意把夏音和小何送入掩体,

    夏音往里边靠了靠,给李意留出一个位置。

    李意背后的伤极痛,像夹杂着碎石的电流一点点割裂肌肉。

    是硅基人的武器。

    在第一军军部的驻地蓝星之上,第一军的心脏位置,竟然有硅基人堂而皇之当街行凶!

    叛徒、内奸,抑或是第一军防务疏漏至此!不论是哪一种,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

    “你们好好待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李意脱下自己的军服裹住夏音,第一军的军服材质可以增加些许防御。

    他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那朵花像血一样红,同时夏音看到了军服背后的血迹。

    “你要到哪里去?!”夏音抓住李意的手腕:“你受伤了!”

    “我去看看,不能让它当街杀人。”

    “不要去。”夏音紧紧握住李意的手腕:“不要去,第一军就在不远处,马上能赶来。”

    李意定定看着夏音,忽然笑了,“你忘了吗,我就是第一军的军人。”

    守护蓝星,守护银河系,守护碳基文明。青史几行姓名,北邙无数荒丘,他不再是李弦余了,可李弦余只不过是躯壳化成了灰,责任两个字重愈千钧,早深深刻在他灵魂深处。

    他掰开握住的夏音的手指。心想:最后一面搞成这样,我真不是人。一根,一根,又一根,直到把手指全部掰开,接着他义无反顾的转身,向从前无数次那样,留给夏音一个远去的再也不会回头的背影。

    我是战士。

    我是军人。

    我是第一军统帅。

    我肩上担着碳基世界的生存,无数人的性命。

    我要文明不绝,我要人类延续!

    为此可以舍弃一切,不后悔,不后退。

    夏音看着那道背影越走越远、越跑越快,和奔流的人潮逆行,血肉之躯冲向强大的敌人,他染血的白衬衫在跑动中鼓荡,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第一军的旗,永不落下的旗。

    眼前的背影与记忆里的无数次远去的背影渐渐重合,夏音不由落下泪来。

    身边小何紧张得握住夏音的手:“音音姐?”

    “没有事。”夏音说:“我只是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太强势的进入我的生活,又毫无征兆的离开,从此爱恨都是他,让我心动的人身上总是有他的影子。

    远处一声巨响,大地都在震颤。

    夏音披着的军服里的花枝在震颤中掉到地上,零落成泥。

    小何白着一张脸,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夏音心中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此生她永远忘不了的人,又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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