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还没有“走灯人”这一说法。
这是后来讹传的。
白袍弟子们撑着头,一手压着卷起的书。
有弟子举手提问:“师傅,那一开始叫什么啊?”
老师傅顺了顺胡子,循着声音望过去,浑浊的双眼阖起来又睁开,这才回答:“一开始?”
他缓慢摇头:“太久了。谁也不知道叫什么。”
——
夜幕降临。
厚重的云裹挟着夕阳,簇拥着银月,在天幕中划出一条分界线来。
山郊野外的雾轻了,漏出点薄凉潮湿的本色。
街道两旁每隔几步就点着一根细蜡烛,点了一路,浩浩荡荡地望不到尽头。
家家户户门窗大开,屋檐下挂着白灯笼,门槛上点上一支小臂粗的红蜡烛,蜡烛前放着自家的家谱。
活着的是黑名,死了的是红名。
七月十五子时。阴盛阳衰,鬼门大开。
知了野鸟吱吱地叫着,乌鸦伏在树上探出头来。
顾欤一身素衣,外袍拖着一截在地上。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不确定地停下来。
“点名都不会把名字写清楚么?”
——是的,有人叫他回来。
可是那王八蛋好像没写名字。
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鬼略过他,找到自家的地方,吹熄蜡烛跨过门槛进了屋里去。
顾欤不得不怀疑起来:他家居然还有后人吗?
后人能不记得祖宗名字?
不记得名字,好歹翻族谱看看呢?
顾欤捏了捏手上缠着的珠串,回头闭上眼扫了一圈。
真没有写他名字的。
好粗心的后人。不会招鬼别招行么!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睁眼,眼前的景象却变化了起来。
只见家家门前的红蜡烛开始褪色,道路两边的灯芯无火自燃,起了一路白火,愈燃愈烈,瞬间把整条街照的惨白一片!
白光晃得他两眼一花。
白火起得有两人高,将路两旁的屋舍全都隔绝在外,生生造了两堵火墙!
白火噼啪作响地向中间卷来,两边撞到一起霎时天地一空,安静到了极致,连知了叫声也没了。
火卷连天接地,将顾欤整个人裹在里面。
好大阵仗!
他低头垂着手,还没见过这样的招魂,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
火舌燎到他的指尖,一片温凉。
下一刻,火龙卷散开,犹如怒绽的彼岸花向四面八方轰然舐过去,烧得轰轰烈烈。
不见了,全都不见了。
屋舍,街道,全都不见了。
火灭了,余下一地脚腕高的白花,绕着他一寸一寸地开。
顾欤:“……”
他抬头,跟眼前的人对视上了。
他回想了一下这白火是哪里来的。
哦,对不起,我孤陋寡闻,原来这一条街的蜡烛都是点我的。
他拱手作了个长揖,认真打量起这人来。黑眸乌发,窄袖长衣,右手腕上带着一条极细的银链子。
他不说话,对方也不说话。
两人就那么对着看了小半柱香,终于是顾欤等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说话,对方能盯着他看到魂飞魄散。
于是他说了:“这位……呃,兄台,怎么称呼?”
对方不说话,依旧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一个鬼,被盯得起了一身冷汗。
“抱歉,刚才在出神。”
谢天谢地,他终于说话了。
顾欤摇摇头:“没事,我还以为你听不懂我的话。”
奥,对。他说的不是现代汉语。
对方僵硬地歪了一下头,然后点了点,又摇摇头。
“我听不懂。”
他顿了片刻,又说:“但是我的灵主听得懂。”
看他这样,明显也不是人,应该是傀儡或木偶一类。
顾欤点头。
合着你刚才是在听翻译。
一个什么东西落到顾欤颈间,他伸手择了下来。
一片白花。
他这才发现,说话间一地白花已经悄然褪去。天地地白色也如浓雾初散般,漏出了方寸外的景色。
他们正站在一株开满白花的树下,眼前是一栋大门紧闭的三层小楼,还有远处朦胧的山尖。
傀儡掏出一张艳红的拜帖,转过身去对着大门,嘴里念念有词。
众生皆苦,难为世事情缘。
神鬼吉凶,皆由心生。
妄念尘缘,难断难舍。
……
傀儡还说了什么,顾欤听不清了。
他看着一树的花,若有所思。
白花,通用招魂术,还会傀儡术,在他记忆里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喜欢这些玩意的。
到底是谁,他却记不清了。
出神之间,傀儡已经念完了。
他搓起一把小火,把拜帖烧在树下。
傀儡直起身来,看着顾欤的眼神竟有几分怀念。
他一字一字地说:“红尘等你。”
顾欤听了,未语倒先笑起来:“可我连你是谁都忘了。”
傀儡不语。
他手上的火烧起来,整个人都成了灰。
顾欤哑然,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