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蕴愣愣站在原地。
裘徽咬着袖标,拍他的胳膊。
“当了队长,就要赢。”裘徽用没受伤的左手替他往上套,平静地说,“既然你自认付出了队长该做的牺牲,就放开了踢,拿出真本事来。”
几个月前的更衣室争吵,白蕴就很抵触接替队长的位子。
他扔了袖标,忍无可忍和裘徽摊牌。
“队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定安的队长根本不是光荣,这儿,这个更衣室,也根本不是摇篮,而是地狱!你们都是刽子手!”
裘徽听了这番控诉,目光更加灰暗,并未反驳。
现在想来,就算没有那些诡谲的规则怪谈,这番话也同样适用。
球员对俱乐部而言,不过是无数根长短不一的甘蔗。
榨干汁水攫取糖分便没有了利用价值,残屑被绞得粉碎,下场只有焚烧成灰烬。
这些年来,古德渴望带领新定安走向复兴,却不怎么见效。
也许他明白,也许他不明白,真正的原因不在球员,不是培养进球机器,而是应从上到下尊重球员的人格。
“洗礼”必须被取缔!
白蕴捏紧袖标,目光倔强。
“暂时替你保管,我可不想当什么狗屁队长!”
接下来的每一秒,定安都在等待奇迹。
康锐泽唐希塔,寇齐志白蕴,四个前腰,谁先站出来,谁就是球队的救星。
可他们期盼的迟迟不肯到来。
90分钟,边裁举起号码牌,加时共计9分钟,还有机会。
康锐泽和寇齐志都各尝试了几次射门,门前混战,雨水和疲累早已让他们没法冷静思考。
唯独白蕴被看得死死的,连球都没碰几次。
他基本一到位置,就会被对手推倒,不是在趴着就是在爬起来的路上。
为此,孟擎还火大地掐了一个人的脖子,又不断辱骂裁判。
要不是唐希塔拦着,他就得再拿张红宝石卡滚下场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93分钟,95分钟……北斗球迷狂欢倒计时。
部分球迷开始离场。
长福也无奈地给人让路。
“踢得什么玩意儿啊,白蕴真是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平了有什么用?该进的球倒是进啊。”
“是在演吧?特么的他下赛季要是不滚,老子就黑他到死。
“呵呵,滚去北斗你就不黑?”
“那更要黑啊,黑他全家,他那个满嘴喷粪的妈最好是真死了。”
雨依旧下着,轰轰烈烈,像一首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打击乐曲。
包厢,秦达哀伤的目光始终跟随白蕴。
看他愤怒,看他屡屡怒不可遏锤地,看他一次次从泥坑里顽强地爬起来。
选择让他继续比赛,是对的吗?
“白蕴摔倒了!”“他又摔倒了!”
这次摔倒,终于为白蕴获得一个任意球。
北斗的球员个子都高,组成人墙拦在前边,唐希塔看了都发怵。
他推搡着旁边的王海坤,想着待会直接把王海坤推倒算了,不能让他起跳拦球。
白蕴深呼吸。
雨水的味道。
大雨让他想起妈妈,那个湿漉漉的傍晚,从鞋厂带回一双盗版万阙“传奇”系列球鞋的温柔的妈妈。
他做了一个决定。
“妈妈。”白蕴低头,闭上眼睛,亲吻手指后放在心脏上,“你在看吗。”
摄像机当然也对准了他。
他抬起头,助跑,仍然闭着眼,不看球不看人墙直接打!
一秒后,山呼海啸。
“球进了!圆月弯钩!白蕴将比分改写为3:2!最后三分钟,定安的前锋白蕴锁定胜局!”
“目前积分是平了,但北斗仍有两个净胜球的优势!还不到150秒的时间,这个优势可能是巨大的,不可逾越的!”
现在攻势还在定安这一方,北斗已经完全放弃进攻了,个个脸色都跟吃了屎一样难看,解围时不管不顾,球就出了边界。
角球。
红色海洋如同惊涛骇浪此起彼伏。
这又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时刻。
要知道,白蕴是以极强的弹跳能力著称的,这场比赛,只要他起跳,北斗就如临大敌,92号屡屡手上有动作裁判都没表示。
唐希塔开角球。
他远远望着人群中的白蕴,不算最高,眼睛却最闪亮。
如果这是一个助攻。
唐希塔紧张地心怦怦跳。
如果他助攻白蕴进球。
从11岁在电视机前穿着红色球衣看球开始,他就在等待这一天。
97分36秒,唐希塔开出角球,越过所有人的头顶。
孟擎一手扯住一个对手,康锐泽寇齐志都在争点。
白蕴拼命推开绊住自己的92号到后点,可已经来不及调整身位。
于是,他用力一蹬,大展双臂让身体腾空,右脚上抬,足尖刚好碰到了下落中的皮球。
“嘭——”
力道很巧,声音不算重。
白蕴摔回地面,背痛得快去世。
看台上,人们目瞪口呆,然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唐希塔疯了似的冲上来压在他身上,大吼:“倒挂金钩!倒挂金钩!进了!4:2!!!”
白蕴有点懵不知道发生了啥,也吼道:“别压我,没时间了!起来!”
可没人听他的,一个个都语无伦次往他身上叠罗汉。
长福看到好多人正重新往看台上涌进来。
是那些提前失望离场的定安球迷,还没出检票口,听见里边欢呼雷动又忙不迭跑回来了。
“让开让开,让我看看,啊啊啊怎么的进的啊谁进的啊啊啊啊怎么就平了啊!”
“积分平了!净胜球也平了!妈的老子要见证历史了啊啊啊!”
定安已经十三年没拿过联赛冠军。
孟擎来到白蕴身边蹲着,白蕴倒着看他,有些艰难地想帮他擦掉额头上的雨水。
孟擎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虔诚地亲吻,然后用嘴型说:“还有一个。”
白蕴愣道:“什么?”
孟擎道:“100。”
裁判吹了好几声哨子才把激动的定安球员吹起来。
白蕴的红色球衣都快烂了,半透明,勾勒出完美窄腰和大腿曲线。
北斗这才反应过来,不能再总是任由定安进攻,于是,最后一分钟抢到球就高位压迫,除了一名后卫,所有人都来到了定安的半场。
他们尽全力拖延时间,王海坤再抽空乱射想蒙一个进球,却突然感到后腰一凉。
“51。”有人在耳边说。
孟擎!
孟擎趁乱冲他的后脊椎骨狠狠一撞,王海坤腿一软,跪了下来。
这时,门将拼着球门内十几双脚往下一趴,抱住了球,然后迅速站起来,大力往前一抛!
白蕴就在前边守着,接到球,立马撞墙配合,将球还给跑出来的孟擎。
“24。”孟擎轻声说。
孟擎在后奔跑,白蕴在前奔跑,两人摆臂的动作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北斗的后卫也玩了命的回撤,不一会儿,前边已全是拦路虎。
奇怪的是,白蕴并没有发挥他的速度优势,而是过了中场线。就减速了。
孟擎跟他跑到了平行的位置,突然停球踩在脚下。
偌大的球场,一半边全是人,一半边全空,背景黑压压的人群声嘶力竭,那画面在孟擎脑中定格。
白蕴在这儿。
白蕴在他的面前。
因为白蕴,自己才会站在这里,没有白蕴,他又会在何处呢?
孟擎看着白蕴喃喃道:“9。”然后将球横传出去。
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除了白蕴。
白蕴接到来自孟擎的大脚传球,未加停顿,原地凌空射出一记世界波!
射完这脚,他就没有了力气,往下一躺,身体大字型张开,张开嘴,接了满嘴的雨水。
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他感觉自己缩小了,回到了桃源镇的小学五年级教室。
只有雨声在他的窗边,滴滴答答,哐哐啷啷,不遗余力地哄他午睡。
雨吵得他更睡不着,手便伸进桌肚偷偷玩紫色光栅闪卡。
“咚咚。”孟擎不知从哪冒出来,敲响了他的窗户,“去踢球。”
白蕴眼睛一亮。
“可是在下雨!”
有点想去,看到孟擎肩膀淋雨,就手忙脚乱地把校服扔出去。
“我听说市队的教练要来学校选小队员,你上次的世界波没有练熟,我陪你练。”孟擎说道,“到时候我横传给你,你就这样——”
孟擎在雨中一抬脚。
“震撼他们全家!”
白蕴笑了:“好,我们去练球。”
嘴里,雨是苦的,眼里,雨是辣的,鼻孔里,雨是呛的。
白蕴所有的感官都被留在了那个时候。
三声长哨,比赛结束。
“0。”
他听见有人伏在自己身上,胸膛温热,带回了现实世界礼炮般的喧声。
“你是天下第一。”
【暴雨中的屠杀!定安时隔十三年再捧杯!白蕴大展神威!】
【王海坤赛后痛骂对手,指责定安多名球员有失体育精神,暗指比赛结果已内定,若申诉足监会或将介入调查。】
【白蕴单场上演五子登科,获全场MVP,赛季进球数位列第三,憾负金靴】
【一红两伤一送点,定安最强后防线被打穿,贺平川伤势未卜。】
【官方已辟谣,此前网络流传的所谓球员家人直播为AI伪造视频,相关信息均为捏造,已报警处理,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谣言止于智者。】
天公作美,赛后颁奖雨后天晴。
费兰娜圣殿球场回荡着嘹亮的歌声。
金丝彩带和银雨同时从穹顶洒落,白蕴高捧奖杯站在采访牌前,被记者留到了最后。
“白蕴,请问你什么时候知道AI视频的插曲的?这件事对你有没有影响?是否激起了你的斗志?”
“白蕴,有人去余桃镇现场,听说那里的确发生了火灾,请问你知情吗?”
“白蕴白蕴……”
这些问题都是白蕴始料未及的。
他放下奖杯,迟疑道:“你们在说什么?”
滋啦滋啦,记者们的麦克风不知受到什么影响,不约而同地失声了。
球场保安手拉着手,连成一排隔开了记者跟白蕴,边高声道“采访结束!”边抬走背后的广告牌。
一个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拉住白蕴:“走吧。”
白蕴又开始心慌了,甩开工作人员道:“发生了什么?你们瞒了我什么事?”
他在球员通道里看到俱乐部主席的身影,始终等在走廊阴影处,好像在监视他。
还有一个他熟悉的人,秦达!
秦达用一种极其内疚的表情跟他对视了一眼,随后立马低头,轮椅加速进了更衣室。
“秦达!”
白蕴这才发现主力队友们都不在,连最近很黏自己的唐希塔都不在。
这是怎么了。
他们反败为胜拿到冠军,大家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哄闹庆祝,走廊都如此安静。
这下不用工作人员牵,白蕴就大踏步朝更衣室走去。
踏入更衣室之前,身后响起减虞的声音。
“慢着。”
白蕴的手僵在门把上。
“原来是你。”他缓缓转身,预感到了什么,有些畏惧地后背贴着门。
减虞脱掉橘红色工作背心和口罩,露出修长身形和苍白的脸。
“亲眼看了场精彩的比赛,值回票价了。”减虞说,“今年的光辉之冠非你莫属。”
白蕴听到后,捏拳道:“……哦。”
减虞问道:“赢球不开心吗?”
白蕴咧嘴笑笑:“开心,不过减虞,我也刚好有事想跟你说,踢那个任意球的时候我做了决定,说出来也许会被你骂,但是我——”
“先别着急说。”减虞靠近递给他AR软膜眼罩,“看下更衣室的情况。”
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人就在更衣室外,减虞却要他看偷偷加装的监控?
白蕴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同时,脑海里想起了很多耻辱的画面。
他咬牙戴上眼镜,竟同时看到了八个视角。
秦达、赫尔曼、康锐泽、寇齐志、唐希塔、裘徽,贺平川,还有孟擎。
特殊针孔摄像头是装在布置战术的小磁铁里的,每个人都有对应编号。
古德以前有个迷信小怪癖,吩咐清洁人员上场后一定要把磁铁都贴在球员各自对应的衣柜门。
他死后,清洁人员也保留了这个习惯。
这下刚刚好,全方位立体绕圈式拍到了更衣室里的画面。
一片漆黑和死寂。
他们八个人都安静地或坐或站,贺平川的脚还临时包了个支架,正在护理床上躺着。
诡异的是,八个人头颅微垂,毫无生机,仿佛灵魂都被抽走,被做成木偶人摆在橱窗展览。
见白蕴呆住,减虞压着他的肩膀道:“去吧,最后一次了,我可以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为了踢球你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你自己,熬过今天,一切都会结束。”
说罢摘下眼罩。
带着减虞咒语般的叮嘱,白蕴机械地转身进入更衣室。
黑暗慷慨地纳入他,走廊的光稍稍照亮了里头离门最近的唐希塔的侧脸。
唐希塔宛如惊弓之鸟,被光芒刺激,缓缓偏头。
18岁,稚气未脱,洗完澡后没穿衣服,赤裸的上身肌肉饱满,像只大白熊。
当看见白蕴时,唐希塔那双无神的眼睛动了动,有一瞬间迷茫,然后立刻染上贪婪的色彩。
那天在N市宾馆,白蕴跪在圆桌边,声泪俱下地还原梦靥。
“是的,我戴上了队长袖标,又是身价最高的球员,本应拥有至高无上的尊敬。”
“可在那里,队长却必须沦为所有队员的玩具。”
“他们没人说话,一开灯,他们就忘了,一开始我不同意,他们跟被脑子里的精虫夺舍了一样强迫我。”
“这和我进不了球有关系吗?谁会相信呢?只因为想要保有尊严,就必须忍受莫名其妙被边缘化,怎么都进不了球,谁他妈会相信这种鬼话?”
“五个月了,五个月,我好像掉进了永远无法逃离的诅咒。”
“求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