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彻底吞噬掉齐弥多罗最后一丝魂灵，诺姆维尔一直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她已经将齐弥多罗削弱，他身上的魔素量依然堪称磅礴，如果不是她有权能可以将那些魔素全数转化进体内，换做其他恶魔会直接爆体而亡。

    熙熙攘攘聚集在位面门附近的恶魔军们早已随着天击的落下与位面门一同化为飞灰，深不见底的巨坑嵌在洁白荒漠里，像被某种异兽残暴撕咬出的伤口，焦臭的死亡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终于结束了。

    刚才战斗到极限才用空间传送逃离的紧张感化成汗水从毛孔一气爆发，腥风拂过脸侧，发丝凉凉湿湿的粘在脖子上，诺姆维尔不由打了个寒噤。

    尽管刚才在齐弥多罗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只有她自己清楚那差一点落在身上的天击有多么危险。

    败北只在毫厘之间。

    唯一让她没想到的，是齐弥多罗竟然在被抓出心脏后还能说那么多话——他的体质强悍异常，再放任他成长下去，恐怕总有一天她都难以匹敌。

    还好她赢了。

    诺姆维尔定了定神，挥手打开传送门。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踏进门中，顷刻间，黑暗如潮水一般浸没全身，诺姆维尔闭合翅膀，双手环抱在胸前，缓缓沉入无尽的深渊。

    在温暖的黑暗中，下潜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她的脚底踏上柔软的地面，面前正对一面黯淡的石壁。

    四周虚无寂静，石壁上流动着起伏的纹路，沉重的隆音从中迸出，一撞一撞，宛如地核的心跳。

    深渊核心。

    诺姆维尔向前张开双臂，面颊缓缓贴住流动的石壁，低声呢喃：“母亲，久等了。”

    石壁回以轻微的震颤，诺姆维尔明白祂的意思：“我已经吞噬了齐弥多罗，马上，您就能恢复原状。”

    轻柔的话音像地下暗湖中的涟漪消散，下一秒，诺姆维尔全身迸发出剧烈的银白光晕，宛如黑暗中炸开的超新星，成为深渊核心唯一的光亮。

    随着大量魔素一齐释放，一阵微不可察的震颤扩散开来，深渊的力量极速回归，地表空气中再次浮现出魔素，随风化作一缕缕充盈的能量涓流，川流在荒芜的大地与废墟之间，枯竭已久的深渊开始复苏。

    曾因魔素匮乏而扩大的荒漠最先传来异动——细微的绿色从地缝龟裂之中探出，在魔素的滋养下迅速生长，蔓延成大片青翠原野。

    魔素从四面八方汇聚，天击留下的巨坑里，无数雪白的碎片如星辰般浮起、回旋、聚拢，在深渊意志的引导下迅速重构成崭新的位面门，清凉剔透的泉水从周围地缝中溢出，绕着洁白的石砖，汇成汩汩溪流。

    伴随着隆隆震响，曾被齐弥多罗夷为平地的中央山脉拔地而起，青翠的苍松翠柏环绕其间，再度焕发生机。

    长久笼罩在高空的暗云也被舒朗的和风冲淡，露出透亮的红色天幕。无数虚弱的恶魔贪婪地仰头吸收着空气中弥漫的魔素，干瘪的身体恢复鼓胀饱满，浑浊疲惫的眼中浮现出快慰的神采。

    深渊核心，诺姆维尔身上的白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放下手臂，慢慢弯曲膝盖，艰难地转身，背靠着石壁坐下。

    一次性释放了太多魔素，即使是她也有些吃不消。

    背后的石壁再度震颤，深渊意志的声音顺着灵魂深处流淌，诺姆维尔仔细听了一会儿，对祂的话语深表赞同：“您说的对，目前的规则确实有漏洞，一旦再有第二个齐弥多罗当上魔王，对您、对您的子民都是极大的伤害。”

    “如果我可以直接施加干预，或许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诺姆维尔顿了顿，试探性地说。

    石壁沉沉的心跳与诺姆维尔的心音逐渐共振，听着深渊意志的新指令，诺姆维尔惊喜地抬起头，“真的吗？您愿意容许我？”

    深渊无声触碰她，传达出全新的意志，感受着周身裹挟的力量，诺姆维尔缓慢而坚定地颔首，郑重回道：“我明白了。”

    ……

    两小时后，表位面。

    当消失在空气中的位面门再次打开时，隔着午后刺目的阳光，柏澈终于再次见到诺姆维尔。

    两小时前，位面门突然消失，这似乎触发了某种协议，世界意志的驱逐毫无征兆地降临。

    首先遭殃的是滞留在空中的恶魔，一道道迅疾的白光闪电般从天空劈下，精准贯穿它们的身体，恶魔们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如烟尘一般溃散在空气中。

    紧接着，无论是被他用心灵掌控影响着自相残杀的恶魔，还是被田利枝用障壁挡在海岸线之外的新生后裔，全都在密集射下的白光中消逝。

    目睹蜂群一样数不清的恶魔在世界意志的驱逐下消逝，柏澈终于切身理解到为什么当初在塔罗斯山谷替诺姆维尔挡下一击时，她会那样生气——

    照这个攻击强度，如果不是诺姆维尔曾经强化过他的身体，他恐怕早就命丧当场。

    诺姆维尔曾告诉他，世界意志的攻击对绝大多数恶魔几乎是一击必杀，他当时还是人类，所以只是躯体受损，但现在既然已经成为恶魔，一旦再被击中，会有丧命的风险。

    柏澈谨记诺姆维尔的话，一面用能力控制恶魔军自相残杀，一面小心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白光。

    世界意志的攻击是计划外的，虽然客观上帮助他们杀了很多恶魔，但对他们也是致命威胁。

    数次与生命危险擦肩而过之后，他终于与在深入蜂鸟市内部追击漏网之鱼的莱普莉卡一行会和，联合将潜藏在市区的残党解决。

    “她会回来接我们的，”莱普莉卡双臂用力一扯，将还在挣扎的怪蜥生生撕成湿淋淋的两半。满身满脸的鲜血中，她的笑容中透出笃定，“我们只要相信她，做好我们该做的事。”

    柏澈用手背擦拭着面颊上飞溅的鲜血，沉默地点头。

    当他们返回海岸线时，世界意志的驱逐已经平息。

    他有意留了不少人在这里迎击作战，植入ASK后的田利枝在此战中发挥重要作用，她的空间障壁经过增幅后，几乎将海岸全线封锁，只有少量飞行恶魔绕开障壁进入蜂鸟市，那些恶魔也被他们全部剿灭。

    田利枝正和其他安保员一起坐在沙滩上喘气。她们全都穿着安保局的作战服，黑压压一片散聚在沙滩各处，仿佛一群栖息的渡鸦。

    受到同一个信号召唤的渡鸦。

    柏澈朝田利枝走去。

    “柏队，结束了吗？”看见柏澈和莱普莉卡一行走来，田利枝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神态疲惫又自然，其他几名安保员也看了过来。

    得益于他事先施加的认知阻碍，包括田利枝在内，所有安保员都能无条件接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人察觉到柏澈异常高大的体型和纯白的双角，也没有一人注意到与他们并肩作战的陌生战友们并非人类。

    田利枝的问题提醒了他，柏澈低头扫了一眼光脑。

    见此时距离位面门消失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他颔首，“嗯，辛苦了。你们做得很好，都撤了吧，早点回家。”

    “好嘞！”一听能早点下班，田利枝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其他安保员也面露喜色。

    几十辆悬浮车缓缓升空，平稳有序地消失在天际线，只在洁白的沙滩上留下沙粒翻卷的痕迹。

    柏澈目送他们离开，脸上微笑着挥手，心里却不很轻快。

    他始终记挂着诺姆维尔的情况。位面门的消失总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半夜忽然惊醒，发现衣柜门开着一条漆黑的小缝，理智上知道那里除了衣物并无其他，但心里仍会为之忐忑。

    他相信诺姆维尔的实力，但自从和她在一起后，还是第一次与她相隔两个位面，感知不到任何她的气息。

    “我们赢了，但你的表情不好，为什么？”梦以轻快地拍拍翅膀，落在柏澈旁边。

    她也收到了诺姆维尔的召集，带着共同生活在表位面的梦魇族战士前来支援海岸线。她认得柏澈，只是没想到上次在长灵会总部见到柏澈时他还是个人，现在却成了她们的同类。

    本以为柏澈既不会飞，又是刚从人类转化过来，大概帮不上什么忙，但经过此战，亲眼看着他镇定自若地让齐弥多罗的恶魔军自相残杀，叫来的人类帮手们也个个英勇无畏，她的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对他生出几分敬佩来。

    这名高冷的同类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飞快看了一眼她背后黑色的翅膀，紧抿着嘴唇，像是思虑很重，半晌才低声道：“你能感应到她吗？

    “谁？”柏澈这句话说的突兀，梦以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被从后面揽住她肩膀的莱普莉卡打断：“还能有谁啊，他说的是诺姆维尔。”

    梦以恍然大悟，随后不解地摇摇头，金红色的绒发像流动的熔岩似的轻微颤抖：“诺姆维尔大人在深渊，当然感应不到。她会回来接我们的，我们等着就好。”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笃定？你们不担心她吗？她单独面对那个齐弥多罗啊？

    柏澈眉头紧锁，很想问出口，旋即意识到并不妥当。

    整个海岸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惴惴不安，莱普莉卡、梦以和其他诺姆维尔的眷族们都神色坦然，仿佛根本没有名为“担心”的情绪。

    柏澈深知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也清楚这算是他性格中的缺陷，他不能接受得到后又失去，诺姆维尔消失在位面门时决绝的背影不断在脑海里回放，让他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不行。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近海边，鞠起一捧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水珠顺着眼睑滑落，冲淡了战斗中反溅上脸颊的鲜血，也将他的理智激了回来。

    要相信她。

    无论如何，他会等她。

    如果等不到，他也会找到她。

    柏澈木然地仰首，眺望远处的天空，直到双腿酸胀，眼球干涩。

    直到天际最远处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白光。

    柏澈浑身一颤，定睛细看，只见白光一点点扩大，逐渐凝聚成一面闪亮的漩涡——

    位面门？！

    他猛地站起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不断扩大的漩涡，白光闪烁，一道背生双翼的身影从中浮现。

    高空背光，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来者的面孔，只能看到一对纯净黄金般的瞳眸，强烈的压迫感和熟悉的气息已然昭示她的身份。

    诺姆维尔！

    柏澈的心脏砰咚颤抖，一下一下碰撞，仿佛要冲出胸腔，扑向天上的身影——

    她真的回来了！！

    “大家辛苦了！”

    高空中，诺姆维尔背后双翼舒展，声音坚定又清晰，仿佛直接在头脑中响起，柏澈毫不怀疑此刻每一名眷族都接收到了来自她的讯息。

    亲眼看到诺姆维尔昂扬的身姿，亲耳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声音，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慢吞吞落回肚里。

    诺姆维尔很精神，没有受伤，没有虚弱，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齐弥多罗已死！我们的时代到来了！”诺姆维尔高声宣布，与此同时，一条宽阔桥梁从她脚下展开，绕着莹紫的光彩迅速延伸，成为连接海岸线和位面门之前的通路。

    “上来吧，我们回家！”

    海岸陷入一瞬间的寂静，紧接着，仿佛打碎沉默的第一声炮响，莱普莉卡最先爆发出欢呼声。众魔纷纷反应过来，一波一波的欢声鼓舞像是要掀起海啸，

    此情此景，柏澈眼眶酸涩，他站在地面仰望着空中桥梁顶端的诺姆维尔，用力握了握拳，压制住想冲过去抱住她的冲动，跟着其他欢天喜地的众魔一同踏上桥。

    拥有飞行能力的莱普莉卡和梦以早就迫不及待地飞到诺姆维尔身边，正满脸喜色地与她说着什么。

    与被簇拥在一旁的诺姆维尔擦肩而过时，他感到有视线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又似乎很快消失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迈进位面门。

    视野明暗间，耳畔传来其他恶魔不可置信的抽气声，深渊特有的辛香空气瞬间充满鼻腔。

    天空依旧猩红，但不再晦暗。长年积压的暗灰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明亮的光线照射下来，整个天幕清透又明亮。

    眼前的荒漠不再是白沙弥漫的死地，伴随着柔和的香风，柏澈清晰地看到位面门洁白的石台周围蜿蜒着清浅剔透的溪流，红白相间的花草点缀在成片密集的青草之中，呈现阳光下出毛绒绒的光泽。

    风中不再携带腐臭，充盈的魔素如雾般流动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辛香温和的滋养。

    整个深渊仿佛变成另一个世界，从枯死转向重生。过去的血腥与荒芜彻底褪去，生机与力量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一切都焕然一新。

    柏澈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愣怔着在原地，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金瞳：“欢迎回来，柏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