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握刀，是杀不死人的。
可怜的房东老太太，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弄脏了地毯。
小澈的模样真可爱。
我的思绪犹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横冲直撞，该说的、不该说的话，恨不得当场吐出。
“你们给我滚开，特别是你！”
跟踪狂先生咆哮着，喊得歇斯底里，欲生欲死。
他毫无章法地不断挥舞着匕首，那把我使用过的匕首。
雪村澈单薄的身子被用刀直指，眨眼间，脸上、手上、身上多了数道血痕。
“滚开！”
我看不下去了，一脚把他踹开，眼睁睁看着他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公寓。
“克里斯先生。”
雪村澈扑进我的身躯，他是那样弱小，身体是那样冰冷。
他泣不成声，渴求着我的温柔。
“明天陪我去花店，好不好？”他抽噎着，声音是那样惹人怜爱，“我不想送花了。”
“白百合，白菊花……没完没了，永无止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死？为什么他不肯停手？”
“你告诉我，你会死吗？”
“我不会。”
我的答案笃定。
我会活到最后。
我偏头望向脸色灰白的租客们，把怀里的小家伙推了出去，“你们照顾好他，我去追杀人魔。”
租客们面面相觑。
“克里斯先生，一定注意安全！”
“克里斯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克里斯先生，你是我们的英雄！”
我勾起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是时候走上舞台了。
32
小镇的河边站着一个人，身着黑色雨衣，低头看着河底。
“史密斯，停手吧。”
黑色雨衣转过头，血色的口罩不知扔去了哪里，那张疯癫、虚弱、丑陋的面容再也无处遁形。
“我究竟做了什么……”
他的眼睛被泪水保护，可情感仍抑制不住地涌出。
忏悔、忏悔、还是忏悔。
“每一次醒来，我都穿着这身衣服，身边总有至少一具尸体。”
“起初是溺死的老杰克，然后是玛丽，接着冒出了我不认识的人……”
“这不是你的错。”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
“不！就是我的错！我的睡眠障碍导致了梦游，一梦游就杀人！”
“因为害怕去自首，越来越多的人因我死去！”
“不用解释了，我就是那个杀人犯！我罪该万死！”
他嘶吼着，发泄压抑多日的情绪，就像那些性格扭曲的孩子在某一天迷途知返。
但我知道，他不是。
“可怜的玛丽……她还没答应和我在一起，我还没找到她的挚爱……”
“等等。”我打断了他对世界最后的倾诉，“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
他愣了愣，倏地陷入平静。
“因为……因为你和我不一样。”
“你站在阳光之下，是公认的大好人，体恤丧失孩子的家属，关怀那些可怜的孩子，还会尽心呵护爱人……”
“而我是另一个极端。在恶劣的社会混得差劲，光鲜亮丽的绅士形象都是装出来的，就那地道的伦敦腔，我练了很久很久，也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巨大的压力令我有了睡眠障碍，整日过得浑浑噩噩的，杀了人也不知道，只知道逃避现实……”
“伤到了你的爱人，我很抱歉。”
泪水喷涌而出，他拿起了那把匕首，咬紧牙关。
我看着他，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
“扑通——”
他沉入河水，跳进了老杰克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的脖颈处多了一道血痕，和那个名字恰好补成了一个有始有终的闭环。
33
困扰警方多日的连环杀人案被侦破了。全镇都在欢呼，那个名字回荡在大街小巷，刻入了所有人的心脏。
“克里斯先生，您是英雄！”
简简单单几个单词，在这一天被载入小镇的史册，永远流传下去。
34
花店里热闹非凡。
白百合、白菊花被人们丢弃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五颜六色、生机勃勃的其他鲜花。
孩子们、大人们、老人们，所有人都在拥抱鲜花，拥抱希望，拥抱未来。
他们坚信，这个落后、毫无存在感的边缘小镇会有更好的发展，未来是欣欣向荣的。
“太美了。”
雪村澈站在我的身侧，眼底倒映出花店的景象。
彩色的鲜花被抢购一空，象征死亡与不幸的鲜花留在了原处。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对你说。”
“我想在你的心里种下一朵花，永远不会凋谢，陪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转过身，从柜台下面取出了一支白色的花。
“这是白桔梗，花语是永恒的、无悔的爱。”他双手捧着花，笑盈盈的，眼底只有我的身影，“送给恋人，则代表恋人是纯洁善良的人。”
我笑了，接过了花。
“有时，它也象征着正义与诚实。”
他转过身，看不见表情。
35
花店的暗室被打开了。
他回首，示意我进去。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想着，跟了进去。
“其实我早就认识克里斯先生了。”他清澈的声音变得缓和，宛若涓涓细流，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嵌在墙面里的书架。
二十六本书，都是我的作品。
“我有目的地接触你，你难道不生气？”他和我面对面，僵硬的肢体诉说着冷漠。
我摇了摇头。
“今天晚上，去我的餐厅，好么？”
“好。”
36
雪村换了一双鞋，鞋底很厚，以至于他的身高被拉长了一大截，几乎可以和我平视了。
“你知道吗？”我牵起他的手，温柔地抚摸过那些结实的老茧，领着他去了餐厅的仓库。
厚重的铁门开启，揭开了尘封多年的秘密。
白骨被堆得很高很高。
他深吸一口气，关上了铁门。
此时，与死亡共存的，只有我们。
“我爱你。”
雪村从背后搂住我的腰，脑袋卡在我的颈间。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那可爱的口音也没了，改成了虚伪的英伦腔。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解开了我的衣领。
“我们的第一次‘拥抱’。”
“那……”他喉结滚动，眼角红得快要滴血，“你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你向我忏悔罪行。”
听到这话，他柔软的身体被装上了坚硬的护甲，把我远远推开。
“我忏悔过无数次。”
“我都明白的。”
我击碎了他最后的防卫。
37
我重新正视他，真正为他张开双臂，敞开温暖的港湾。
雪村想也不想，冲进了我的怀抱，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
他突然哽咽了一下，绝望地抬头看着我，鲜血自嘴角流出。
茫然的孩子张了张嘴，鲜血喷涌而出，他缓缓低下了高傲的头，朦胧泪眼看清了胸前盛开的血色花朵。
“我爱你。”
我松开了握刀的手，轻轻拍打他抽/动的背。
雪村笑了，一如当成他在寻人启事上刻下的那朵小花。
他抱住了我，奉献出即将消散的温度。
“我不想杀人的。我希望以雪村澈的身份让你爱上我，但是呢……”
他半是打趣地说道：“无论是哪一个我，你都不会爱上。你会厌恶跟踪狂的我，会欣赏小澈，唯独不会爱上其中的任何一个。”
明白了我所说忏悔的意义，他表现得异常从容，“你只会爱上二者的结合。”
“太好了，我终于做到了。”
我不敢去用力拥抱他，餐刀还插在他的身体里。
我们都清楚，左撇子的我把刀插歪了，只捅进了心脏的冰山一角。
短时间内去就医，大概率有救。
“克里斯·米勒。”他掀开自己的衣服，逐渐丧失生机的美丽身体占据了我的视野，“进入我，爱我，不要忘记我。”
“求你了。”
38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生命流逝的感觉。
他被我抱在怀里，身体渐渐冷下去，声音渐渐弱下去，拥抱我的动作渐渐小下去。
离开的最后一刻，他用霓虹语对我说——
“先生，其实我不叫澈。”
“我名樱河。”
39
雪村樱河。
永恒。
40
我为他献了一束花。
桔梗花。
纯白无暇，正如他的真名。
41
我做了一个梦，二十六年来第一个梦。
梦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八年前在霓虹遇见的孩子，他叫雪村樱河。
首次听到这个名字，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雪村，和平与美好。
樱花，短暂的、一闪而过的灿烂。
长河，源源不断，永恒亘古。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被给予如此美名的孩子会被父母抛弃，落到了我这个恶魔手中。
他瘦得可怕，让我无从下手，只好暂时养在身边。
“先生，你为什么不吃我呀？凭什么他们能被吃掉，我不能！”
奇怪的胜负欲困扰了我很久。
这家伙很能吃，好吃好喝养了一年，不见长肉，个子倒是蹭蹭往上涨。
我摸了摸干瘪的口袋，稿费都被榨/干了！！
于是我回国了，继续挣钱。
然后，不小心把这孩子忘了。
就是如此戏剧。
42
“克里斯，这就是你的罪行？”那位敬礼，说要伸张正义的警官坐在我的对面。
白炽灯打在我的脸上，似要戳穿我的眼睛。
“你为什么想到了自首？”
“突发奇想。”
我笑着看他。
“太不可思议了。”他躲避着我的视线，妄图找到一个地缝钻进去，“大名鼎鼎的好人克里斯，居然会干这种事情！”
“你杀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
我笑着看他。
“无法理喻！”他不满于我的态度，宽大的手掌一拍桌面，老旧的木头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什么时候？是什么让你走上这条道路的？”
我想了想，继续微笑。
“二十六年前。”
“我有一个很爱我的父亲，他叫克里斯·米勒。”
“克里斯抛下了瘾君子兼妓/女的母亲，拥抱了我。他用行动向我证明，他的世界只有我！”
我再也压制不住笑意，嘴角高高扬起——
“可惜这种充满爱意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六岁那年，他没钱了，我没饭吃了。”
“我学习他与母亲告别的方式，用餐刀贯穿了他的爱，将爱定格，永远保存。”
“饥饿义无反顾地冲向我。所以，我把他吃了。”
“这种味道很美妙。”
我进入他的眼睛。
“你去过我的餐厅，应该知道它的味道。”
他爆发了，被我戳中了痛楚。
“你给我闭嘴！”
等了一会，他冷静了下来。
“告诉我，你为什么爱上了雪村澈？”
“因为……”
我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是唯一的孩子，一如当初的我，一模一样。”
是啊，因为我该死，所以樱河死了。
眼前有些湿润，我觉得那是血，雪村樱河还未干涸的血液。
00
“封笔的原因？”
审讯的警官换了一个，他操/着一口流利醇厚的英伦腔，长着一张和史密斯一样的脸。
“文坛的老家伙看懂了我的书，还挖出了我的过去。”
“封笔是唯一的选择。”
“真名？”
我猛地抬头，心脏抽痛了一下。
审讯室里没有人。
“我不知道。”
43
正义警官又对我敬了一礼。
他扣住我的双手。
我垂眸注视这两个共犯，有些东西清晰了起来。
余生，
我再也抓不起笔和刀了。
44
“怎么就没个死刑呢？你小子待在牢里忏悔一辈子，还不如一颗子弹来得大快人心。”
他无奈地看着我的笑容。
“算啦，监狱里有你好受的。”
——我的世界回归了正轨，
父亲填充了一切的空白，
所有人都是父亲，包括我。
但我会继续活下去，
至少那朵花，还在心里陪着我。
我会在你的心里种上一朵花，永远不会凋谢，直到罪恶将我们拉入深渊，忏悔将我们摧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