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雨季总是很长，又潮，又闷。
一楼的教室离草坪最近，雨季时会弥漫着一阵阵雨水掺杂泥土的气息，说不上难闻，也更不算清新。
大课间广播操结束，萧一叶第一个冲回高一（7）班。下节数学课老寿的，想到自己昨天数学作业一笔未动到现在还像孤儿一样躺在自己的背包里，萧一叶背后不觉有点发怵。
老寿，全名寿应，杭城附中的副校长，年龄六十出头的老教师，个子小小的，有着老花眼但上课不爱戴眼镜，上课的语调总是慢悠悠的，听得人忍不住睡觉。最重要的是，自从高一上学期他发现班里没几个同学交过数学作业后，每节课上课前都会批一顿没交作业的同学，至于要不要罚站，全凭他心情。
抄谁的呢？自己写肯定是来不及了，还剩十分钟上课，老寿一般会提前两分钟到教室。
语文试卷、英语作文、地理图册、物理答案……全被他翻出来了，愣是连数学试卷的影儿都没看到。他余光撇到桌肚里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于是满怀希望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一点点摊平——
数学强化训练2
呵呵。
老寿今天要查的是3。
萧一叶正想骂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隐隐的说话声。
萧一叶竖起耳朵辨识了半秒钟的声音，在剩下的半秒钟里飞速坐好并且摆好姿势假装自己在专心思考，实则在偷听外面人讲话。
“这就是#/%**^班里￥@！#。好好相处……”
“**#￥不适应*！,、**#和老师说***……刚转来#/%**^很正常……”
萧一叶竖了半天耳朵只捕捉到了几个词，但这也足以让他猜到是什么事了——他们班要有新同学了！
“嗯。”
回应很短，萧一叶收回耳朵挑了挑眉，准备继续找强化训练3作一下垂死挣扎。
操场上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地回到了教室，开始在座位上积叽叽喳喳。
突然一个人像开了闪现一样飞到他座位旁边，萧一叶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谁。
“说吧金晓岩，又什么事儿？”
那人嘿嘿两声，顺手扒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宵夜你知道我们班要来新同学了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反正你也从来不关注这种事哦我忘了上次一个大美女转到隔壁班下课来问你要微信你都不……”
萧一叶对他一连串的文字直接拍到脸上感到无语：“……打住，谁和你说我不知道的？”
金晓岩挠了挠周末刚被剃过的扎手飞机头，疑惑道：“你知道？”
“……不然呢”
萧一叶抬头，有点好笑地盯着这位刚剃了飞机头并且有理怀疑他是不是被剃发刀重创了的兄弟，开口道：“一个男的。”
“不是吧宵夜你这也算知道？欸我和你说，他是从国际学校来的，成绩听说是那儿顶尖的，还拿过几次国际性英语辩论奖项……对哦他好像和你初中没转学时的念的学校是一个欸，你说他来我们这破附中干什么啊？读完国际学校出国那不比我们快乐一百倍？？”
萧一叶撇了撇嘴：“虽然我赞成你的说法，但是你对他这了解的详细程度不亚于你之后查你对象户口……”
话音未落，一个反光的脑袋出现在教室门口。
“谁？谁要找对象？什么对象？”
萧一叶：“……”
金晓岩：“……”您不都六十多了您的听力怎么比我们年轻人都还好呢？
寿应眯起眼睛幽幽地环顾教室一圈，等到教室里声音渐渐弱下去才满意地点点头，他摆了摆自己头上仅剩一撮的刘海，拿起三角板拍了拍黑板：“今天，高一（7）班的大家庭要迎来一位新的成员，大家掌声欢迎——”话毕，他转头对门外招了招手，一个挺拔的身影抬脚迈入教室灰色的斑点地砖。
“卧槽宵夜我感觉你的校草地位……”
“这位是我们的新同学——金晓岩谁允许你换位置的？赶紧给我坐回去！”
“岌岌可危啊……”金晓岩飞速坐回去之前还不忘补完最后几个字。
校草地位吗？反正他无所谓。想到之前金晓岩那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和他说都怪自己把他衬丑了都没人找他要微信，不由得心生好笑，抬头想再看看那龟孙子现在什么表情——然后不小心和他们班的新同学对上视。
草。
萧一叶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这张脸从青涩变得成熟了许多，乍一眼还不能完全认出来。但这眉毛下方的一块小小胎记，萧一叶可太他妈熟了。
没事……胎记可能会重复对吧哈哈哈。萧一叶开始进行自我安慰。
下一秒——
“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
“陈泽秋。”
这三个字跟霹雳一样砸在他耳朵里。
哈哈哈没事也可能重名了……萧一叶继续安慰……
安慰个屁！
这世界上左边眉毛下有胎记，名字叫陈泽秋，在他转学前初中和他念的一个学校的男的他妈还能找出第二个！！？
好的，不安慰了。
萧一叶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撇过眼睛却和老寿对上目光。
萧一叶：“？”
只见老寿大手一挥：“就那个，对就你萧一叶，把你左边桌子放的东西都搬空，腾给新同学坐。”
萧一叶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几秒钟后，新同学迈着他的长腿跨步坐到了座位上，萧一叶用手挡住脸不着痕迹地往右边挪了挪。
当然今天数学课少不了查作业环节，没写作业的都被赶到后面黑板报前罚站，萧一叶连忙站到后面去，晚一秒都怕是对他自己的不尊敬。实话实话，萧一叶这辈子都没这么感激过老寿。
金晓岩理所当然地和他站到了一起，戳了戳他的大腿：“咱宵夜也是终于有同桌了，要不今天中午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萧一叶懒得理他：“……滚。”
“有了新同桌你还不高兴？怎么，他上辈子挖你家祖坟了，你跟他有仇吗#/%**^……”
有仇？那倒不至于。
两年前。萧一叶父母离婚。
萧一叶妈妈坚决地要走了13岁萧一叶的抚养权，离婚手续，搬家，转学，白手起家创业……这些繁琐的事情在几个月前才陆陆续续陆陆续续稳定下来。萧一叶从有记忆开始就是看着爸妈吵架长大的。小的时候他还会哭哭唧唧地站在他们中间，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扁着小嘴让他们不要吵了。但是上了初中以后他对吵架这事已经习以为常，到最后基本上一个月才会见到他爸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无一例外在和他妈吵架。他爸性格冲，他妈比较温和，但吵起架来却不分上下。
初二的时候，萧一叶从他妈口中得知离婚的消息，也不惊讶，他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也许，离了婚对双方都是另一种方式的解脱。于是萧一叶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妈妈走了，留下男人骂骂咧咧地站在民政局门口唾沫横飞。
在转学前，萧一叶妈妈温和地拍着萧一叶的头，说要不要和同学们说声再见。萧一叶低了很久的头，最后小幅度地摇了摇。他妈妈微微怔了一下，随后温声说好。
在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那天，萧一叶起了个大早，想写点东西给他那位冷漠孤僻的小同桌，但是刚写了个开头又擦了，他本以为自己能洋洋洒洒写个小几百字，但是到落笔时却像一颗石子堵在心口，想说又说不出来，酸涩得要死。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写了个“很高兴遇见你”在那张被他擦得皱巴巴的纸条上。
到了学校，教室里都没人，正好赶上了他们去晨会的时间。萧一叶长吁一口气，放慢脚步走进初二（7）班，却没想到他的座位旁边还有人！萧一叶插着口袋的手不觉攥紧了那张纸条，盯着那人的后脑勺。那个人像是感觉到了后面仿佛要把他盯出洞的视线，回头，和满脸慌张想退出教室的萧一叶对上了目光。
陈泽秋:“？”
萧一叶哈哈几声，动作僵硬地走到自己座位旁边，假装从课桌里掏东西装作自然地说:“你怎么也迟到了陈泽秋……”过了一秒他发现不对劲，他周末就把学校的东西搬空了，课桌里怎么可能还会掏出东西。他狐疑地拿出了刚刚触碰到的棱角，紧接着一袋红豆芋圆被他像小鸡一样地拎了出来。
萧一叶:“你给我买的？”
陈泽秋:“过来路上，顺手。”变声期结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涩。
萧一叶突然觉得心里很胀，他张了张嘴，琢磨着要不要把他今天就走的事告诉他。
“陈泽秋，你……”干嘛对我这么好。萧一叶说到一半紧急刹车，感觉这话从一个大男生嘴里说出来怪怪的，而且别人帮他买个红豆芋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啊，再说他自己不也给陈泽秋买过东西吗？
陈泽秋瞥过头看他，萧一叶心虚连忙改口:“……你怎么还不去晨会。”
“等你。”
萧一叶愣了愣，刚想开口说:“我要——”没想到陈泽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一惊，低头去看陈泽秋。
“我知道。”
其实他在一周前就知道了，路过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恰巧听到了萧一叶要转学的事情，便在心里默默开启了为期七天的倒计时。
倒计时归零这天，他起了个大早，特地绕路过去买了萧一叶最喜欢吃的红豆芋圆，还为此翘了晨会，躲过巡逻老师，坐到教室里。
……
空旷的教室陷入沉寂，过了几秒，陈泽秋松开手，站起身，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