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x叶藏

    『你真以为,人活着是有什么价值吗?』

    漆黑凌乱的字迹渗透纸张,下一秒浮起的却是血红。它张牙舞爪,挣扎着想要冲破某种镣铐。它变化的色彩在他眼底浮动,却又伸缩、收敛,直到纸张破裂。

    他还未提笔回答,它被杀死。

    『啊咧,破开了。』

    『太脆弱了,出版商怎么挑选的纸张。或许我该买另一版?』

    『不过另一版也许就无法和你沟通了吧,没能得到你的回答真是可惜。』

    字迹缭乱,像是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随意写下。他仿佛能看到对方披着黑衣,在充满灰尘的小诊所游荡,然后在路经这本书时随口发起提问。

    『你可以再写一遍。』他写下。

    很快,纸面又浮起字迹。

    『不要。』

    -

    津岛修治缓缓睁开眼。

    他醒来,瞬间发现自己在梦中。

    听上去有些奇怪,但他确实是很久都没做过梦了。

    即使是鲜有的几次梦境,也充斥着混乱与痛苦,不像这次那么平静。平静到与现实完全割裂,因此只能出现在梦中。

    一个不完全的美梦。

    一个与现实一致的噩梦。

    他并未仔细端详周围,却在睁眼的一刹那,身体感知到了久违的宁静与随之而来的惶恐。他迅速意识到自己所在何方、所面何境。前方潜伏他的真实,后方埋藏他的过去。

    久远的、破碎的,已成为墓碑的过去,在追逐了他一生后,终于在临死时刻站在面前。

    它就在旁边,等待他的驻足——他早已驻足,却不闻不问。

    不远处,浓厚的黑雾深深掩盖了全部景象,所有光亮泯灭其间,仿佛是吞噬一切的黑洞化身,不可观测,不可触摸。

    那里没有光彩,没有希望,只有不祥与污浊的雾气蔓延。

    胆小鬼会瞬间崩溃,跑不掉,逃不走。

    而他知道一旦真正坠入那个深渊,便会永久失去人间仅存的希望。

    —与身份。

    津岛注视了一会,便不再理会。

    他轻敛衣袖,站起身。他刚刚靠坐在一个巨石块旁,青草和泥土沾染衣摆,带来湿润的清香。

    旁边是石阶梯,阶梯往下一条静谧的河流,河流缓慢流动,上面飘浮着几根杂草和不知名野花,逐渐流动到远处的黑暗尽头,消失不见。

    这一切的美好使他惶恐,这一切的宁静使他心绪起伏。

    如果说前方的黑雾是拿着镰刀的死神,身后便是一股苍白孤寂的魂魄,缠绕跟随了他一生。

    他是透明于世的魂魄…

    也是黑夜本身。

    津岛垂眼,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身上的衣物。他当下穿着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去年入手,今年夏天穿上,还很新,阳光底下增添浅浅的暖意。

    不过,他抬头,这个空间没有太阳。天空明亮,却不热烈,周围只有微薄的凉意流淌。

    总感觉忘了些什么。他在原地转了会儿圈,手再次抚上衣襟。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和他一样黯淡,一样沉闷,却比他多些秩序感。他总是想着,死亡的那一刻穿着的是这件衣服才好。

    津岛,津岛。

    他无声咀嚼了一番自己的名字。

    噢,他想起来了。他名津岛修治,是位作家,虽没写出多少揭露人心讽刺社会的作品,也算得有些成就。近年,他的一本以“太宰治”为笔名的小说受到民众追捧,甚至还被改编进动漫角色。

    改编成什么样,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偶尔自亲朋处听闻只言片语,也只知道该角色十分有魅力,吸引了众多粉丝喜爱—连带着他的著作都畅销了许多。

    还有什么呢?

    对了,他打算明日即结束生命。

    津岛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迅速从怀里取出Calmotine。

    所以他才穿着这身衣服啊。

    差点忘了。津岛修治不由得笑出声来。既然如此,在梦中死去也算是比较体面的死法吧?

    于是他三两饮下药物,又回到最先的那块石头上,安详地躺了下去。

    …

    几分钟后,津岛睁开眼。

    没有用,他站起身,是因为在梦中所以无效吗?

    啊,真是糟糕。

    津岛眉眼压下,显出几分阴郁与厌倦,他开始感到不愉快。

    他抚上自己的眼睑,五指有些不耐地重重按压,另一只手微微颤抖,却又克制地没有动作。

    想扒了自己的皮,活生生显露出生而为人的血肉,彻底摧毁,彻底解脱,彻底抹杀掉这个躯壳,直至成为真正的人间失格、游荡于世间的幽灵。

    —可是他怕痛。

    双手抚上脖子,有些烦躁和焦虑地不断摩挲。这里是他的梦中,没有人出现,他可以尽一切尝试自.杀,不必担心有人会见到自己丑陋的死去模样。

    短短几秒,无数种身体腐烂的场面在脑海里交叠浮现。然而,最终他还是放下手,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冷静下来。

    他看向黑暗。

    自始至终,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只是垂着眼浅浅思考着什么。

    没人比他更具自毁倾向。

    也没人比他更爱他。

    那些劝说着珍惜生命的人,并没有一次对他伸出援手。每一次自.杀中拯救起自己的,都是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人无法扯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面,而他刚刚竟然妄想自己掐死自己。

    他还不明白吗?自己对自己而言,既是魔鬼,又是神明。他可以一次次让自己坠入自毁深渊,也可以一次次沉入晕乎乎的自恋情绪。

    他难以自.杀。

    津岛面向不远处的黑暗,那里仿佛是一个生命体,在孕育、长大,飘荡的雾气像是乱甩的四肢,拼命呼喊无人拯救。

    因为怪物与人类不同频。

    “我爱你。”他小声说。

    黑雾飘荡,此处无声。

    他又垂下眼,“我讨厌你。”

    最简单的、不受人力阻碍的饮药物死法被迫停止,他只好再次环视四周。这里以他为中心是桃源,之外是不可测的深渊。没有太阳,周边的黑暗愈加侵袭,不断靠近,但也始终不靠近。

    津岛向前抬手,黑雾反倒缩回了一些。

    他又回头望向这片自然的生机,和上方微薄的光芒。黑雾退后,显露出更多的光明,因此他前进的同时也带来更多光明。

    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津岛抬手撑着脑袋,耷拉着眼看向黑雾。

    是在害怕他。

    还是害怕光明。

    津岛没有再动,沉静地站在原地,只是悄悄观察着这片黑雾。他看到侧边黑雾扩散,吞噬了树上的枝丫与嫩叶。之后黑雾散去,生机破灭,徒留风中顽强抵抗的树干残枝。

    于是他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

    树木的生命就此消散,那么,这片黑雾是不是也能吞噬他的生命?虽然他好讨厌黑暗,但能让他解脱……

    他也可以勉为其难接受一下。

    柔软的泥土被轻轻踩过,步伐悄声无息。黑雾的整体都向树木倾斜,专心吞食本该没有注意到他才对。

    然而下一秒,津岛刚刚落地,面前的黑雾极速退后,流露出新的光明空间。原本吞食的树枝被突然甩开,掉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津岛收回了脚。

    他抬头看向上空又开始缓慢侵袭世界边缘、吞噬光明的黑雾,纯黑的瞳孔微微一颤,若有所思。

    所以,不害怕光明,害怕我吗?

    津岛沉思着,叹了口气。他应该前进、继续试验多几次,但他突然不想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这片空间某种意义上是他内心的反射。他既然提笔写下“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那么这片黑雾也必定会深深害怕某些事物。

    比如人类,比如他本身。

    比如随之而来的幸福与温暖。

    一定会幸福吗?一定会温暖吗?人类的爱意总是如此轻易地变化转移,他从来不敢赌,也从来不舍得要。

    但他或许可以相信自己。

    流水潺潺,碎叶落入水面,带来轻微悦耳的碰撞声。

    津岛定定注视了黑雾一会儿,直到黑雾都有些受不了想要再退一步,才转身离开,穿着木屐,一层一层下阶梯,漫步到河畔。

    他看向河面倒映的自己。

    苍白的脸,杂乱过长的头发垂落到肩膀,像恐怖故事里索命的发鬼。纯黑的瞳孔没有一丝杂质,无暇的同时似乎也丢了几分人气,因此足以吓哭路经的每一个小孩—即使它看上去其实十分美丽。

    他注视着自己的瞳孔,甚至有些恍惚。它如此深邃,如此浩瀚,如此锐利,触及这双眼睛的每个人都会感到灵魂被残忍剖析。

    但人总是渴求他人看清自己的,在迷茫的世界寻寻觅觅只为求得可能的知音知己。认定的人看不清,还会自己把自己剖开,将内心完完全□□露出来,丢下脸面如最低等的奴隶跪下可怜地乞求:“你明白我了吗?”

    每当这一刻,他不似神明,胜似神明。他的一声“明白”能让人上天堂,一句“抱歉”能让人下地狱。他成了人心的掌控者,非玩弄者。

    因此面对他这样不用自己费一丝心力便能轻易获取理解的人,即使危险,他们也愿意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博取那可能的爱怜。

    他并不想当操纵人心的神明,可人们却不情不愿。

    人们希望能被理解。即使神明也是在黑夜中独行。

    若是连他都无法理解,那么你便再难于世间寻找知己了,你将独活于世间,无人能感受你的苦楚与喜悦。

    神明此刻宣判你—人间失格。

    我宁愿你看穿我,即使那会杀了我。

    津岛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越凑越近了。他曾剖析了自己无数次,他又一次想看清他。

    指尖轻点河面,倒影破碎在周围,面容随着波纹模糊一片。

    他看你看他看你。

    神看人看神看人。

    “先生,您要入水吗?”此刻,不远处传来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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