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不掉了。”
少年慢慢走到船边,他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船舱中站了起来,手中的刀闪着寒光,劈开了船舱的门,将女仆最后的希望也毁灭。
就像是一个讯号,灯塔的光照了过来,港口上埋伏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管家他们的计划泄漏,注定不会成功。
“他们收买你用了多少钱?”
少年看着面前的人影,他认识他,他是父亲身边的下属,向来忠心耿耿,不管是父亲还是管家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三十枚大陆时代的银币,亲王阁下非常慷慨。”
那人神色复杂,他盯着少年稚嫩的脸庞,遗憾和恨意相继出现,“小主人您出身不凡,恐怕无法理解钱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不过我也可以跟你说句实话,钱只是一方面,我愿意投靠他们,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你!”
少年沉默不语。
“你这个叛徒!”女仆总算听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冲过来向那人吼道。
那人不耐烦地举起手中的刀,对着女仆砍下,挥到一半,刀尖停在了女仆头顶不足一指的距离处,有一股力量阻止了他。
他惊讶地向下看去,居然是少年握住了刀身。
他没有留力气,这一下本该劈开少年的手掌,刀刃却在少年的掌心停住了。
恐惧从那人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咽了一口口水,将刀收了回去,却还强作镇定,“好,我不杀她,您看,我早就说过,您是个怪物,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第一次离死亡如此接近,女仆被吓得腿软,但一听到他这句话,她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大声否认道:“你胡说!”
说完,她又转过头,对少年叫道:“小主人,别听他胡说,您怎么可能是怪物。”
那人越听越不耐烦,又不敢再举起刀,暴躁地叫道:“你知道什么!如果不是他,大小姐不会外嫁,也就不会难产而死。还有领主大人,在他出生之前,领主大人谦和公正,高尚坚定,他根本不信那什么见鬼的诅咒,结果他一出生,一切都变了,如果没有他,领主大人根本就不会自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亮,简直要将世间一切声音都盖过去,震得女仆耳朵嗡嗡作响。
安妮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只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女仆,那人说的内容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她理解不了。
女仆只好转过头去,看向少年所在的位置。
狂风在港口汇集,吹掉了她的头巾,一头秀丽的亚麻色长发随风起舞,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少年的表情,只能透过发丝的缝隙瞥见他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
安妮眼中一热,又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如果不是少年的帮助,她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她没有见过那人口中所谓谦和公正的领主大人,当她进入赛欧庄园的第一天,就被人提醒过,领主大人喜怒无常,一定要小心谨慎。
但少年对他们的和善却是有目共睹,庄园中的奴仆和侍卫都很喜欢他,即使他也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不会笑,但那并不妨碍人们从他的言行中感受到他的善意。
想到这里,愧疚冒了出来,她怎么能因为别人的一句不知真假的话,推翻自己一直以来的真实感受呢。
米娅站在三人中间,雨点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她能近距离仔细观察着男人的神情。
他的嘴角在微微颤抖。
他就像一个演说家,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坚定,最后到了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地步。
他坚信自己说的话吗?
未必。
米娅看着男人的眼睛,至少在一开始,他的语气中还有着深深的不确信,那些指责,或许出自他的猜测,或许出自一些传言,都是未经证实的。
但是说到后面,当用来佐证的猜测越来越多,他的语气也就越坚定,他甚至为自己的洞察而骄傲,即使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米娅摇了摇头,哪怕她和以利亚有仇,也无法赞同男人的做法。
他们好像都忘了,纵使眼前的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早慧成熟,他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罢了。
将悲剧都怪到他的头上,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更何况,以米娅这几个月的见闻来看,少年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才不会信你的!”
埋伏的人群渐渐靠近,拉长的影子向他们聚了过来,女仆大叫一声,趁男人不注意,向他撞了过去,她还想搏一把,死死地盯着小船。
上船去,只要上船去,一切都会——
“不!”
沉默了很久的少年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吼声。
一柄骑士长枪从人群之中斜刺出来,划破雨幕,刺入了女仆的后背,洞穿了她单薄的身躯,就连她身前的男人也没有预料到,长枪挟雷霆之势,枪尖甚至在他身上也戳了个窟窿。
这一下猝不及防,只有米娅看见了,人群之后,雅克亲王骑马刚刚赶到,在他身边,是护卫他的皇家骑士。
这一枪,出自他的授意。
准确来说,一左一右两个骑士,各出了一枪,一个对着女仆,一个对着少年。
少年的身体同样被长枪洞穿,可是他却仿佛没有发现一样,甚至不曾低头看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女仆的背影。
杀意从他身上迸发,一阵寒气随着雨水落下,在场的众人不由自主的地颤抖起来,就像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进入冰山中一样,他们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冷,牙齿打战,手中的兵器也拿不稳,纷纷落到地上。
骑士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在此之前,他们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将长枪拔了出来。
安妮像失去了支撑的纸片一样倒了下去,血从她洗得发白的衣服上浸出来。
少年还站着,黑洞洞的伤口出现在他身上,血液在其中翻涌,却没有流出来。
像极了那个时候。
米娅别过眼去,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竟也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冷意。
她曾经体会过这般绝望的心情。
海浪拍打着船身,浪花高高溅起,在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忽然变得静止,风声雨声同时消失,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米娅惊讶地回头,看到摔倒在地上的雅克亲王惊恐的眼神,他的手掌按在湿滑的地面,挣扎着将上半身抬了起来,溅起的泥浆落到他干净的礼服上。
他像一座滑稽的雕塑,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还有周围的所有人,他们全都顿住了,就连雨点,也在半空中停住。
米娅穿过一粒粒雨,来到寒意的中心。
这里只有一个人还在呼吸,世间只剩了他的呼吸声。
米娅静静地看着他,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了一丝熟悉,她感受着力量波动的痕迹,已经很接近以后的以利亚了。
她想到了那个清晨,同样是在西摩港中,她假意要离开之时,为了救莱森故意被尤妮所伤,以利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甲板之上,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打败了尤妮,救了她。
那时的情景,是不是和现在有一点点像呢?
只是当时,就连她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现在,看着周围暂停的一切,她终于明白了。
他的力量是什么。
时间。
最神秘最危险的力量。
据说时间一旦陷入混乱,哪怕是神祇也难以从时间的漩涡中脱身。
而现在,一个小小的人类,竟然能掌控时间。
少年动了。
停滞的黑夜里,他是唯一的生动。
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贴着苍白的肌肤,勾勒出单薄纤细的身躯,黑洞洞的伤口里,光线进不去的地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血肉在蠕动。
很快,随着他走到雅克亲王面前,胸前的伤口竟然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新生的疤痕,狰狞恐怖。
少年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长枪,雨声再起之时,枪口已经对准了雅克亲王的心脏。
“不要!”稚嫩童声止住了少年的动作。
是莱森。
三四岁的稚子,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大概是自己偷偷跟过来的。
雅克亲王气急败坏的呵斥道:“莱森,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金发的孩子被他吼得浑身一颤,但是没有动,他张开双臂,双手紧捏,将自己的父亲护在身后。
“让开。”少年沉声道。
那声音冰寒刺骨,如同恶魔的低语,孩子因恐惧而颤抖起来,泪水在眼底蓄积,但他始终没动,扬起稚嫩的脸庞,坚定地摇了摇头。
米娅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以利亚会怎么做?
他会在一个孩子面前,杀死孩子的父亲吗?
哪怕这位父亲罪有应得,这样的场景对一个孩子来说也太残忍了。
而且,他自己也还算是一个孩子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都想替他动手了。
这念头一出,米娅自己也吓了一跳,正如以利亚曾经说过的一样,她陷入回忆太深了,她的情绪被回忆牵动,竟冒出了一些离奇的想法。
米娅按住胸口的位置,将狂乱的心跳恢复平稳。
她早就知道以利亚的选择不是吗,二十年后,雅克亲王依旧还活着。
果然,僵持了片刻之后,少年扔下长枪。
男人松了一口气,他捡回了一条命。
正想着,下一瞬,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压在他的肩膀上,力量的前端化为尖刺,洞穿他的双肩。
他痛苦地倒地,想要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的肩膀看起来完好无损,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那血肉被搅动,那寒气顺着血管蔓延的痛楚。
“怪物,你做了什么?”男人扭曲着脸,从齿缝中挤出质问。
“这是对你的惩罚,往后的每一天,你都会生活在同样的痛苦中。”
少年头也不回,拖着昏迷的女仆走进船舱中。
一阵大风刮过,吹灭了码头上所有光源,海浪汹涌不安,小船随波摇晃,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了漆黑的海面上。
少年的身影刚刚消失,米娅周围的景象就开始变得模糊。
又到了下一个场景的时刻。
果不其然,目之所及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直到线条开始扭曲变形,组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晴朗的清晨,人头攒动的港口,少年坐在一堆废弃的木箱上,看着人群发呆。
米娅像游魂一样飘荡在空中,俯视着少年,她试图靠近,却被无形的壁障阻碍。
陌生的港口,不是西摩港,远处的街巷也与赫尔西岛不同,就连来来往往的人群,也说着不同的语言。
小船和女仆不知去向,只有少年孤身一人,似乎怎么也融入不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一整个白天,少年一动不动。
偶尔有人驻足看他,一瞧见他冷漠的表情,便赶紧低下头走了。
直到夜幕降临,一个水手打扮的男人走过来,扔给他一块干巴巴的面包,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才终于有了反应,将面包扔回去,摇了摇头。
男人不满地大叫,还是叽里咕噜的声音。
少年又没了反应。
男人挠了挠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用蹩脚的奥维伊群岛通用语说:“你别怕,这就是块普通的面包,不信你看——”
他掰下一小块扔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了下去。
然后跳上木箱,强硬地将面包又塞回少年手中,“我看了你一天了,你是真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啊,人怎么能不吃东西呢,饿着肚子还怎么赚钱?”
“我不需要。”少年推回去。
“嘿,你这人怎么说不听,非要我来真的是吧。”
男人伸出长满老茧的手,一只手按住少年的肩膀,一只手将面包往他嘴里塞。
少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男人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他发现自己的手臂完全动不了,就像被冰块冻住了一样。
他惊讶地看着少年,上下打量了一下,“力气这么大,你是渡水者?”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下头。
男人惊喜道:“唉,我还是头一次离一个渡水者这么近,我还以为你们都是高高在上呢,你怎么在这坐了一整天,让我猜猜,该不会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吧……哎呀,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少年的眉毛越皱越紧。
米娅托腮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甚至能想象到少年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外面的人,好聒噪啊。
他出身于贵族世家,视喋喋不休为无礼之举,哪见识过这场面。
可是当男人看向他时,他又将眉毛舒展,因为他能感受到男人出于善意的关心。
“没有。”少年淡淡地否认,“我坐在这里,只是因为无处可去。”
男人愣住,“你的家人呢?”
父母双亡,姐姐也去世了,如今世上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下两个三岁的外甥,还因为姐夫的缘故,关系也不亲近。
这样的遭遇,不管放在怎样的人家,都称得上不幸,少年却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说了出来。
男人不知所措,安慰人不是他的强项。
他想了半晌,忽然眼前一亮,“既然无处可去,要不,你跟我一起跑船吧。”
“不……”少年想都没想就拒绝。
男人打断他的话,振振有词道:“你放心,我工作的商船船长是我叔叔,没人敢欺负你,而且船上都是普通人,你是渡水者,也没人欺负得了你。我们这艘船啊,几乎要跑遍每一座岛屿,说不定你会发现某座岛特别好,就在那里安家了呢。”
少年沉默了,看他的表情,他被说动了。
别说他,就连米娅也有点儿心动,说起来,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奥修斯岛和赫尔西岛,她还没去过别的地方。
奥维伊群岛很大,每座岛亦不尽相同,若是能去每座岛都看看,该是多么的有趣啊。
“好。”
少年最终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