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冥界的二十天后,米娅明显感觉到宫殿里那群冥界生物的耐心逐渐耗尽。
它们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米娅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在谁身上见过那种眼神。
人类世界里,饿得皮包骨头的流浪狗看到掉在地上的食物时,就是这种眼神。
它们想吃了她。
是真的吃,吃肉喝血的吃。
白马说:“这很正常,土生土长的冥界生物将灵魂视作一种美味的食材,越强大的灵魂,在它们看来越美味。”
它们会说话,能沟通,也懂基本的礼仪。
但理智始终压不住本能的欲望。
白马还说,以前有只冥界生物吞下了一位强大的巫师的灵魂,结果消化不良,巫师直接划破了它的肚皮走了出来。
当时的场面很血腥,白马现在说起来还想吐。
“你不是冥界生物吗?”米娅好奇,白马好像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过那种表情,但白马的烦躁也与日俱增,米娅时常能看见它用前蹄刨地。
“咦,我没有说过吗,我来自天马一族,从混沌时起就跟在海神身边。”
“天马?没听说过。”
白马有点儿无奈,“也对,天马一族在混沌时就只剩我一个了,创世之后,连记载也没留下,您肯定没听到过。”
又是混沌。
伊瑟尔和她所信奉的神明在混沌中诞生,然后劈开混沌创世,天上的太阳是混沌凶兽的心脏所化。
现在,就连这匹白马也是混沌中的生物。
“给我讲讲吧,除了你,混沌中还有哪些生物?”
她已经将冥界转了个遍,冥界和人间有许多不同,又有很多相同,看得多了,新鲜感褪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早就感到无聊了。
“这该从何说起呢,哦,我知道了,就从吾主说起吧……”
天马一族其实是没有族名的,天马这个名字,是白马后来模仿人类的命名习惯,自己给取的名字。
至于它自己,取这个族名已经绞尽脑汁,它果断放弃给自己取名,别人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它照单全收。
它出生在两万年前,距离创世还有一万年的时刻。
它的父亲是一匹黑马,它的母亲是一匹红马。
它的父母说,混沌中没有光,但是它们天马的皮肤可以发光,于是天马一族时常遭到猎杀取皮,到现在只有它们三个了。
这话说完不久,它的父母也死了,死于一位混沌杀神之手。
“如果活到现在,他应该也算神明吧。”
混沌中有很多生物,按照现在的标准,大部分都长得奇形怪状,有些没有脑子,只知道吃吃吃,有些没有手和脚,移动方式是滚来滚去。
还有些形态可以自由变换,比如米娅曾听说过的忒菲。
其中也有长得像人的,应该说,是人类长得像他们。
毕竟人类是后来创世神之一的维里希斯根据祂们捏塑的。
扯远了。
白马继续说它以前的经历,那杀神嫌它太小,想养大了再杀,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结果没多久,他们遇到了奥洛。
当时虽然没有神明这一说法,但奥洛在很多混沌生物之中,有着神明一样的地位。
传说他的寿命跟混沌一样漫长,传说他是混沌中最厉害的,传说……传说很多,白马也不知道真假,只知道杀死它父母的杀神不自量力去挑战奥洛,瞬息间就被秒了。
白马从此赖上了他,不仅因为他帮自己报了仇,也因为他看不上天马一族的特殊之处。
奥洛对它不闻不问,好几次,它都差点儿跟丢了。
直到某一天,他们遇到了维里希斯,维里希斯夸它可爱,同情它的遭遇,那之后,奥洛才默认了它的存在。
“……维里希斯……祂是另一位创世神吗?”
米娅忍不住打断了白马的讲述。
听到这个名字,她总感觉心脏有点儿疼,说出这个名字来,也很不容易。
白马点点头,怀念道:“祂是最温柔的神明,祂让陆地从海水中升起,也是人类真正的母亲。”
“她现在在哪儿?”
维里希斯,维里希斯……
只是念叨着这个名字,她就感觉到了难以承受的压抑,就像胸口被撕开了个窟窿,冥界阴冷的风还在不断地刮过。
“祂已经失踪了,吾主找了祂很久。”
白马还没发现米娅的异样,听到她用断断续续地声音转移话题,“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跟着奥洛,然后呢?”
“然后……”
那时的混沌很乱,它也看不懂到底在乱什么,但就是很乱,无序的混乱让混沌中时时刻刻都在厮杀。
它这副发光的皮囊就像现在的灯塔,吸引着无数混沌生物前来。
有的看见它的主人是奥洛就退缩了。
有的和它的仇人一样不自量力,结果也一样。
日子枯燥乏味,只有维里希斯出现时,才会多一抹光彩,祂的笑容是它生命中最亮的一道光,祂强大又温柔,如无必要,从不出手伤害他人。
祂……
“停!”米娅不得不再次打断它,一提到维里希斯,它就恨不得把平生所有赞美的话都堆上去,但这并不是米娅想听的,“要不我直说了吧,我想知道伊瑟尔的情况。”
白马心虚地“哈哈”了两声。
“不是我不想说,是我知道的真的很少。”
混沌很大,至少比现在的奥维伊群岛大得多,但再大的地方,经历个几千几万年,全是群不作死就不会死的超长寿生命,彼此也熟悉起来了。
其中奥洛和维里希斯绝对是最有名的两个,祂们太强大了,强大到只是说出祂们的名字,就足够让人瑟瑟发抖。
可是伊瑟尔始终默默无闻。
祂一直隐居在混沌的边缘,似乎不想介入混沌这些无序的纠纷中。
祂在创世前走出了隐居之地。
不久后,白色的光芒从混沌中心迸发,照亮了整个混沌,所有的混沌生物,都在这道白光中,消失不见。
然后大海降临,生命诞生,陆地隆起,天幕垂下。
白马只是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就到了冥界。
主人说,它再也不能出去冥界。
它没有不甘,只要能够待在主人和维里希斯身边,它就觉得满足。
后来,他从窥探人世的镜子中知道了创世后的景象。
它看到各种生物在大地上奔跑,它们是那么的弱小,却又那么的生机勃勃,它看到了人类,看到维里希斯对最初的人类的呵护。
它还看到一座浮空的岛屿,看到一个个灵魂在陌生的身影注视下化作众神,众神纷纷尊称那位陌生的身影为神主。
后来它知道,那个身影是伊瑟尔。
“以前,神主只来过冥界一次,我和祂只说过两句话。”
老实说,白马有些怕祂。
混沌中的一切都很冷。
不管是那些已经消失了的混沌生物,还是奥洛、维里希斯,包括白马自己,低温能维持他们在混沌中更自如地行走。
即便如此,伊瑟尔仍然是白马见过的最冷的一个。
尤其是祂看它的眼神,好像它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天知道当时跟祂说那两句话让它紧张了多久。
“我看你跟以利亚说话不是挺自在的吗?”米娅调侃它。
“以利亚大人还是不太一样,他……更像人类一点儿。”
“是么。”
米娅呵呵笑了,或许十一年前奥修斯岛上那个以利亚的确如此,可是现在的以利亚和慕斐岛上那个神明,在她看来差别已经很小了。
“你是不是该送我回去了?”提及以利亚,米娅话音一转。
白马无辜地看着她,“这不是才二十天吗?”
米娅冷笑,“应该说,已经二十天了,还不明白吗,他不会出现。”
白马很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悲观呢,您不是已经知道十一年前的真相了吗?”
米娅的脸一沉,“在你们看来,我知道了真相,应该怎么做?”
白马不敢说话。
米娅也猜得到,无非就是像羽毛笔想的那样。
他们都觉得,她是因为这些年海妖一族的经历才不愿与以利亚和好。
可是在那个时候,回忆的最后,她那么卑微地问他,他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明明隐瞒的是他,明明放弃了他们的关系的是他,为什么却是她被要求和好呢?
米娅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想,白马既然非要自己待够三十天才肯放自己走,那就由它去吧,反正根据上次的经验,外面的时间几乎不流动,也不影响什么。
如此又过了五天。
冥界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待得久了,时间的概念也会模糊,多亏了白马每天准时来给她报时,她才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五天里发生了一件小事。
她在归者之墟闲逛的时候,有一只冥界生物不顾白马就在旁边,偷袭了她。
白马的反应很快,那只冥界生物被它一马蹄踢进了冥河里,它还飞过去多踹了两脚。
但它还是很沮丧,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算盘要落空了。
见状,米娅忍不住问它:“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他?”
白马恹恹地说:“您也看见了,吾主离开的消息瞒不住,冥界这些生物和亡灵知道之后都蠢蠢欲动,冥界急需一位新的主人。”
米娅有些明白了,她这些天闲逛下来,冥界有其自身的运转机制,比如被投入熔炉火山的亡灵必须要待够十年,这不需要额外的力量维持,但同样有需要它们来维持的地方,比如冥界的宁静。
说白了,白马现在需要一位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
前一位是创世神,白马能想到的继任者,当然也是创世神。
米娅不解:“可他不是要死了吗?”
说完,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她喉咙有点儿发紧,“难道说,他可以在死后以亡灵的形式进入冥界,统领冥界?”
那又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了。
白马摇了摇头,“创世神不受冥界约束,祂们死后会不会有亡灵都还是个谜,我只希望以利亚大人能够暂时压制住现在的局面,至于原因,您跟我来。”
白马让米娅坐在它背上,“您坐好了,千万别掉下去。”
米娅伏低身子,握紧缰绳,白马像一道闪电冲了出去。
狂风吹得米娅抱紧了马脖子,她的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缝,向着下方广袤的冥界看去,河流和原野极速倒退,不过一会儿,她就穿过了归者之墟和回环镜庭,正从熔炉火山上方穿过。
熔炉火山被火焰包裹,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能听到亡灵的哀嚎声,一声高过一声。
米娅打了个颤的功夫,熔炉火山也被抛在了身后,叹息回廊中传来阵阵音乐,舒缓和谐的旋律,叫人昏昏欲睡。
但她一点儿也不想睡,她只想吐。
要散架了,哦不,要魂飞魄散了。
白马跃过了轮回之眼,在轮回之眼的边缘停下。
这里是冥河的尽头,是轮回的终点和起点。
这里漆黑一片,米娅远远看过一眼,还以为冥界的边界就是如此,离得近了,才发现这里有一座黑色的山峰。
白马嘶鸣一声,又向上飞,来到山顶上方。
山顶是一个圆形的平台,中心向下凹陷,黑色的粘稠液体不停地从凹陷处冒出来,向下涌去,看起来像是正在喷发的黑色火山。
“吾主离开之前,将祂的权杖丢了进去,祂说祂在这里布下了试炼,通过试炼,就能获得权杖,得到统御冥界的力量。”
“那是怎样一种力量?”
白马说:“吾主说,只要手握权杖,冥界的一切都能为你所用。”
“在冥界之外也可以用吗?”
“可以。”白马漫不经心地答道,抻长了脖子向下看,嘟囔道,“奇怪,怎么这么安静。”
“怎么了?”
“这事不是秘密,平时这里可是到处都是想通过试炼的冥界生物和亡灵。”
白马驮着她飞下去,落到山顶的平台上,黑色液体漫过马蹄,它向四周看去,发出洪亮的声音,“有谁在吗?”
无人回应。
正奇怪间,凹陷处的中心白光一闪,一道身影渐渐浮现。
他看了过来,垂眸的侧脸勾勒出清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