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徐菀音正拿着先前太子令东宫少傅编撰的纲要,勤奋预习。却见青梧院的友铭送来了课单,道是从明日起,镇国公府世子宇文贽与伴读徐晚庭,便须开课了。
徐菀音忙和柳妈妈、若兮一道,认认真真研究课单。一看之下,不由得扶额叫苦。
原来京中王孙公子就学,竟须如斯勤谨苦笃。
先前曾听那学正老爷宣读伴读职责,徐菀音便听得头大心塞。如今实实地看到了,要陪伴这位国公府世子一道就学的课程安排,竟又是惊了她一大跟头。
怎的,这京中王孙个个儿都需这般勤学苦练的么?怎一个“卷”字了得。
将个小女郎惊吓打击得,只一个愁眉苦脸,叫苦不迭。
柳妈妈和若兮也跟着紧张不已。要按课单安排,明日卯初便得到国公府西校场上武课,那时分,天都还没亮呢!放平日里,卯初时分,主仆三人都还呼呼大睡着呢。
翌日,鸡打头鸣时,柳妈妈与若兮便忙碌个不休。
进得厢房伺弄徐菀音起床、净面、着衣。
又将昨夜就煮好镇凉的茯苓饮端过来,给她喝了些。小厨房里蒸制好的胡麻栗子米糕一并盛在银碟中端上来,小女郎却一口都不要吃的。柳妈妈只好令若兮取来个小饭匣子装了些带去。若武课中间有暇,可取些出来给公子垫肚。
待得徐菀音跨出门来,只见一名发上以银丝编辫、束于发顶,身着柘黄圆领缺骻袍、下配碧绫袴,腰系鎏银蹀躞带,清新绝丽、又俊又俏的小郎君,翩然立于当地。令柳妈妈和若兮都忍不住拍手叫了声好。
因是头回去上课,还是自己本就喜爱的武课,徐菀音虽还困着,却是止不住的兴奋,一路脚步飞快地前往西校场,把个背了包袱、跟在后面紧赶慢赶的若兮累得气喘吁吁。
昨日去踩点探路西校场时,还堪堪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今晨却是半刻左右,便入了那校场围门。
此刻,天刚蒙蒙亮,徐菀音一踏入围门,便见那校场中心,几名武将立在那处,正与那身材轩颀高大的宇文世子,相互抱拳地说着话。
昨日那张课单里,有对几位武课教习的介绍。
徐菀音知道,那腰佩横刀、左眉处有断疤者,该当是主师顾琰,其为羽林军中郎将,曾在北疆战场任斥候营统领,现掌宫中皇子武训;
一直跟在顾琰身侧的,应是武课监军,千牛备身程钊;
还有一位默不作声、微微勾背、服色也与另二位区别甚大的,乃是内侍省武学教习,宦官出身的薛齐。任武课副导。
徐菀音因在父亲军中待过不少时日,对这些武将甚为了解,如今一见之下,甚感亲切。便快步走过去一一见礼,俱各周到。
几名武课教习均与宇文贽相熟,那程钊甚而曾在宇文贽军中任掌兵副使。如今应新朝皇帝的要求,来执掌国公世子的武课。俱是心知,只个来点卯而已,将宇文世子诸般武艺皆有精进等情况,写到文书内,好叫皇帝掌握。
至于伴读徐晚庭,却是有个月考旬考的任务,几位教习稍微有些犯难。
因伴读学举考以来,与课业相关的文武教习师尊们,已对入了私习名录的生员们了解甚透。
这徐晚庭,早有了个“头名、貌美、文课待考、武课了了”的名号。更因“坠马养伤”的因由,缺课堪堪一月,师尊们便都有个“此子麻烦”的印象。
这回见了面,几位教习导师心中暗道,确实貌美。却见他身量瘦小,又是担心,那月考旬考等任务都不轻松,这小伴读却如何能完得成?
徐菀音向几位教习见过礼后,望向一旁的宇文贽。依礼,她应称呼他为少主。便招呼道:“宇文少主,晚庭这厢有礼。”
却看那宇文少主侧着脸儿,竟连眼神都未朝这边转一下,道:
“徐公子有礼。”
语气虽恭,却极是漠然冷淡。
徐菀音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似酸又涩的感觉。
心道怎生这般奇怪?自己却在心内翻了个小小白眼,不再去看他。
主师顾琰正要例行训话时,却听马蹄声得得,一匹白马竟直接从那校场围门处奔了进来。
徐菀音正奇怪,心道怎会还有人来,还那般不知规矩地骑着马长驱直入。却见几位武课教习已齐刷刷地下跪道: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李琼俊满面笑容,从马上一跃而下,姿态潇洒飞扬,大步走过来时,老远就道:“平身,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那宦官出身的薛齐已躬身上前,将太子的白马“玉逍遥”牵到一旁马栏处拴好。
太子对宇文贽笑道:“宇文兄,顾大人今日来了你处,孤却是少不得他,干脆一道过来,也好看看你现下的功夫如何了。”
宇文贽心潮涌动,却是面色如常,笑道:“殿下又来考较我么?”
那太子已是笑眯眯地望向了徐菀音,道:“孤最多能考较考较徐公子……徐公子,孤听说你身子又有些不爽利,今日可是好齐整了么?”
徐菀音却哪里知道面前这两位,一个太子爷一个世子爷,心中都藏了些哪样的小九九。忙下跪道:
“参见太子殿下……”
那太子却跟闪了腰似的,居然做出一个几如滑跪的姿势溜到她身边,竟是丝毫不加掩饰地,两手扶住她肩,便将她扯了起来,一边道:
“徐公子莫要如此大礼,你我乃是同窗,日后都要在一处就学的,若见了孤便跪下去,孤又是个爱还礼的,便你跪一跪孤,孤又还一还礼,如何了得,哈哈……”
笑声爽朗,身旁几位武课教习跟着一同讪笑。
宇文贽眼底却闪过一丝锋利的寒意。
太子仍是盯着徐菀音,压低了嗓门,柔声问:“徐公子,你还没告诉孤,你身子可好齐整了?那日你还昏迷着,孤去看你,隔着帐子都觉出你气息那般弱,脸色白得吓人……”
宇文贽在一旁听着,神色虽未变,眼神却愈来愈是黯沉,直如深渊邃潭。
竟是未有人告诉过他,那太子曾去探视徐晚庭,而且贴到了“隔着帐子”那般近……
宇文贽倏然觉得,心中仿似有人用滚热的刀刃划过,又是灼烫、又隐约带了些酸苦之意。
他听不得太子说那话!想起太子便只隔了个纱帐,看着他……那个曾在他怀里紧紧抱着、深深吻着的徐晚庭……宇文贽就觉得胸腹中有火,在一漾一漾地烧!
可那太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侧着他那高大挺阔的身躯,似将徐晚庭娇小的身子整个罩住了一般。太子声音虽低沉,却一句一句都透进了宇文贽耳朵里:
“那日在崇文馆,见你来,孤实在高兴……”竟是窃窃私语、如叙情话一般呢喃起来。
几位武课教习早已不敢立于当地,悄没声地退了个干净。只剩宇文贽站在那处,静静聆听。
太子旁若无人道:“……孤本打算下学后请徐公子去青江游船……”
宇文贽一愣。
徐菀音本被太子这番喁喁细语弄得又是尴尬、更彷徨无措,乍听他说到,那日下学打算请自己去青江游船,也是惑然不解,那疑惑便从神色中流露了出来。
太子那双眼始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徐菀音,看她突然神情有异,忙停了自己的话,体贴问道:“徐公子,你怎的了?”
徐菀音听太子倒是问了起来,便道:“那日不是永嘉公主请的么……”
太子笑道:“确是孤那公主姑姑做东,她乐得替孤做个旗幌子,要她亲自来却是不必……”
徐菀音微微摇头,道:“永嘉公主不是请我们去的云享楼么?”
太子奇道:“怎的是云享楼呢?”
徐菀音:“那日下学后,郭公子带我去的云享楼。后来他说要去迎殿下……”
太子越发奇怪,声音也大了些:“郭仲能么?他能上哪里迎孤去?……”
太子看向宇文贽:“宇文兄知道的,那日孤……有事去了别处……”
宇文贽却看向徐菀音,眼神里透着一丝紧张。
他实在太想知道,这徐公子对当日那番情形,究竟会是何样的记忆。
他却又丝毫不敢去试探她。那情心丹与幻心丹解药两相作用下,到底将他在她心里的印象,幻化成为了什么?他不敢知道,更不敢去刺激到她……
然而此刻太子的话,却恰问到了他不敢触碰那件事的边缘。
太子:“徐公子,孤实在抱歉,那日确是没法回转来……可那云享楼又是怎么一回事?”
徐菀音却皱起了眉头,越皱越深,头也渐渐隐痛起来。
她也想知道,那云享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宇文贽看出她脸上透出的惧意,他不敢令她再想。忙站过来打了岔,招呼武课教习们过来开课。
宇文贽心里好似放下了积压的沉重块垒,同时却又止不住的失落。
看那小徐郎君说起云享楼的模样,丝毫没有要朝自己看过来的意思,仿佛自己与她那日在云享楼发生的那一切,在她脑中,已消失殆尽,或者,根本就未曾留下过什么……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么?宇文贽在心里暗道。
他实在怕啊。
那日,他喂她服下那幻心丹解药时,是那般的无奈和绝望,因为她很可能在解了药性后,将自己视作怨恨入骨的寇雠……
因此他交待给柳妈妈与若兮,令他们莫要对徐公子提起自己。
如今看来,那两名忠仆果真并未提起自己。
而徐公子脑海里,则似乎根本就不曾有过自己。
宇文贽有些迷茫,他应该因此而高兴?还是空幻……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