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陈年买了一台家用的打扫机器。

    圆柱形的壳子，中央处的一块显示屏就是它的「脸」，负责家里的一切卫生，倒是让我轻松了很多。

    直到有一天，安安怔怔地问我：

    「为什么要买这个东西？」

    「因为妈妈现在怀着妹妹，行动不便。」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抱着他打开了电视。

    他顿了一会儿，又问：「那妹妹生下来以后，妈妈就把它扔掉吗？」

    冷不丁这问题把我搞得有点蒙，我思考了一会儿。

    「会吧，因为其实他做得也不算很好，地上也总留有污渍什么的。」

    安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抓住我的胳膊。

    「那妹妹生下来以后，妈妈也会扔掉安安吗？」

    我惊呼，赶紧抱住他。

    「怎么可能！你是妈妈的孩子，怎么可能扔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双仿真眼球直勾勾地看着我，按照程序设定的秒数眨了眨。

    「因为，安安也是机器人。」

    一瞬间，我的耳朵一阵嗡鸣，像是有强烈的电流顺着耳根蔓延到四肢，几乎瞬间就浑身发软。

    怎么可能，他的嘴里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在说什么呢？是自己又偷偷看那些电视剧了吗？」

    他却没有回答我，那股曾经被我视为救命稻草的声音变得陌生又诡异，机械一样的一字一句说：

    「安安每次睡着都会看到妈妈，妈妈会给安安讲故事，可每次都是那一个故事。」

    「是不是只要安安听话，妈妈就不会关掉安安了？可为什么要扔掉机器人？」

    「为什么安安这么听话了，等妹妹出生之后，还是要扔掉安安？」

    他离我越来越近，这些话像是诅咒一样在我耳边回荡。

    「你……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安安还看到了。」

    他眼底冒起绿光，脖子卡顿着歪了两下。

    「看到了很多人的家，他们都坐在那里，重复着一个动作。」

    「他们也是机器人吗？」

    几乎是疯了一样，我踉跄着逃回屋内。

    这些话不可能是一个4岁小孩子说出来的话！

    难道AI意识也会随着时间增长年龄？！

    而且Angle作为第一批测试人员的母体数据，可以与所有人的数据互通，难道安安侵入了别人的虚拟场景？

    自从上次的休眠之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虚拟的，因为害怕被扔掉所以一直在伪装？

    这……

    不！不对！

    这不是我儿子的性格！

    眼前视线都快要模糊不清，我飞速掏出手机给陈年发去短信，耳边却忽然传来脚步声，那道机械的声音在门外面一遍遍地重复——

    「妈妈，能不能不要生下小妹妹？」

    「安安不开心，安安不高兴。」

    我吓得双腿发软，按照Angle的算法，此刻他应该笑着迎接妹妹的出声，而不是这样妒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

    门外的声音忽然变得狠厉，尖锐地喊叫起来——

    「如果你要小妹妹不要我，我就杀了你们！」

    我瞬间停住了呼吸，所有的血液都往脑门上钻。

    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冲到电脑旁边打开数据面板，不停地搜索着所有设置过的安全词——

    只有一个亮起了红标。

    「killing intent。」

    他的系统里出现了杀意。

    后续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门被从外面被打开，陈年推开门把我抱在了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

    安安像一堆废铁一样躺在地上，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陈年拍着我的后背，脸颊上满是汗水——

    「没事了，别怕，我把他休眠了。」

    「不要！」

    我猛地抓住他的衣服：「不要休眠！不要休眠他！」

    他仍旧有意识！整个虚拟世界都会有危险！

    没等我说完，陈年口袋里的电话疯了一样的震动起来——

    「陈博士，第一批测试实验品出事了！」

    李梅芝死了。

    准确地来说，她的数据全都被摧毁了。

    不止她一个人，而是第一批的所有实验品，全都被摧毁了。

    就在刚刚。

    「有人入侵了Angle的系统，强行摧毁了所有实验品的数据，我们现在追踪不到侵入端口在哪里……」

    陈年身子猛地一踉跄，扶住桌子：

    「能修复吗？」

    几个组员面面相觑，擦着冷汗摇了摇头：

    「实验品的数据只有那一份，目前我们修复不了……」

    他们都死了。

    只留下了一句空壳，一团废铁。

    在□□消亡之后，那些数据又重新经历了一次死亡。

    李晓晓在门口跪坐在地上，含着泪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没叫住她，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不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情。」

    「第二批的测试人员名单已经准备好了，陈博士你们看看，包括后续的推广问题……」

    我没等他们说完，一口气拉着陈年走到办公室。

    从胳膊到四肢，都在不停地抖。

    「不是的。」

    「不是意外。」

    那些话就卡在嘴边，可却像是有无数道枷锁框住，我怎么都说不出来。

    陈年似乎猜到了，沉着脸看我。

    「别说了，开启下一批测试者吧。」

    「不！」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你打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这可是活生生的命啊！」

    「什么生命？数字生命而已！」

    陈年拉开我的手腕，却比我猛地扑过去挡在门前：

    「你也知道对吧？是安安干的！是他干的！他说了要杀了他们，而且只有他能侵入所有的数据系统，是他在母体终端进行摧毁的——」

    他忽然冲过来捂住我的嘴。

    「够了！别再说了！」

    我推开他，心脏跳得飞快，这么久压抑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上来：

    「这不是意外！不是数据！安安他杀了人！」

    陈年喘着气，叉着腰看着我。

    「杀死数据生命，也算杀人吗？」

    我彻底愣住了。

    他还想说什么，看了眼我的肚子，叹着气坐下来。

    「是我们给予了他们二次生命，数据的损失不是我们的错，你应该把重心放在孩子身上。」

    这样的话曾经是我提出来的，然而此刻却觉得格外陌生。

    我忽然想起发布会的时候，台下那人问我的一个问题——

    「Angle计划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在于慰藉留在世上的人，意义在于生命的二次重生。

    但这似乎只是我们单方面的看法。

    Angle所开创的虚拟国度，本质就是给AI意识体建造的楚门世界，那这究竟是救赎还是囚禁？

    我看不清了。

    陈年抱了抱我，却被我推开。

    我只觉得浑身颤抖，一股凉意从脚尖往上蔓延，用尽全力才说出来这句话。

    「摧毁安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