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誓师暨成人礼那天，叶琛特意带了相机来学校。拍完了集体照，有一段时间自由活动，叶琛找三班和高一所在的老五班里的同学们集邮完毕，便拉着迟睦到操场的一角，说是要拍合照。这时候，高三的学生大多在教学楼前的广场，操场上几乎没什么人，快要到中午了，太阳很好，将操场的红跑道与绿茵地映照得明晰鲜亮。
“这……怎么拍？”迟睦迟疑着问。
“设个定时呗。”叶琛尝试着把相机固定到栏杆上，半开玩笑道，“同桌，不要急，要有耐心，你站在那里不要动，等我买……不是，等我看看取景。”
“这么麻烦……”迟睦看着叶琛在栏杆前摆弄相机，忍不住说，“直接找别人帮咱们拍就好了。”
叶琛回头白了一眼迟睦：“啊？你还想找谁？”
“……”
迟睦不再说话。其实，他们都明白这样做没有必要，但谈恋爱好像就是会干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对于叶琛单独拉自己来这里拍照片，说实话，迟睦是有点窃喜的，好像这样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印证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
……没救了。
拍了几张照片以后，叶琛把相机拿下来，翻了翻刚才拍的照片。迟睦凑过去看相机的屏幕，可惜太阳令那方小小的屏幕反光严重，他难以看清里面的影像。
“还可以。”叶琛很快翻完了照片，把相机递给迟睦，“我一直觉得这个角度挺好看的——主要是这个方向，校外的那栋楼好看，复古的样式，当背景很有感觉，借用一下咯。”
迟睦很快便看完了照片，点点头。他对照片的具体效果说不出所以然，但直观上看，叶琛拍的照片确实不错，他也信任叶琛的摄影水平。
叶琛把相机收进包里，问迟睦：“你是直接回家吗？”今天下午没有课程安排，早上的活动结束，就可以离校了。
“家里中午没人，我去食堂吃个饭再回去。”迟睦回答，“你呢？”
“那我也去食堂吃个饭，一起。”叶琛拎起书包，继续说，“下午回去以后让我看看照片，今天拍了好多……怎么没见你拍几张照片？”
“我也拍了不少啊。”迟睦晃了晃手中握着的手机，“但拍得不好看，只是记录而已。”
“记录嘛，挺好的。”叶琛说，“过几十年还能把回忆翻出来，说‘这是我们十八岁的合照耶’。”
“过几十年……”听到叶琛的话，迟睦却莫名其妙叹了口气，“那时候，谁知道我们在哪里啊。”
“喂，不要那么悲观，要对未来有信心！”叶琛拍了拍迟睦的肩膀，很认真地看着他。正午的阳光落下来，将叶琛的眼眸照得很亮。
迟睦不禁笑了笑：“嗯，有信心，有信心。”
五月，年级里统一的复习结束，学校开始安排自由复习时间，给每个人了分配自习座位。三班的自习座位被安排在教学楼高层的实验室，趁着晚自习结束，叶琛和迟睦将自由复习时需要用到的书本搬到自习座位。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了，教学楼里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大多数人在搬书，却也能看到不少学生情侣站在走道边讲话——学校对自由复习的管理并不严格，他们大多是在协商座位的事，以便坐到相邻的座位。
“怎么感觉大家都已经放飞自我了。”叶琛不免吐槽。
“马上到高考了，难免的。”迟睦说，“我们中考前自由复习也是这样，气氛有放松很多，老师也不怎么管了。”
他们各自抱着一摞书，在走廊里慢慢走着。春日温暖的夜风从走廊尽头开着的窗子吹进来，流过他们的鬓发与肌肤。迟睦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个想法——或许，不只是因为高考近在咫尺所带来的松懈，这样的暖风，这样温柔的春夜，令人心不由自主地染上几分旖旎。
自由复习的那些日子，天气很好，迟睦的位置在实验室窗边，抬头便能看见碧蓝色的天幕，还有大团大团的云朵。同学们的书都放在实验台上，一摞摞书区隔开每个人的空间，却又能听到彼此翻动书本与写字的碎响，混合在空调机的嗡嗡声中。
叶琛依旧坐在迟睦身边的位置，将自己埋在书堆里。这段时间，他们尽量避免打扰对方复习，除非有人犯困——虽然学校已经三令五申学生们尽快调整作息，但睡眠对他们来说依旧是缺乏的。迟睦撑不住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过十几分钟，叶琛会拍他的背，提醒他是时候起来了，这时，迟睦便挣扎着站起来，拧开实验台边上的水龙头，将清凉的水扑在自己的脸上。叶琛犯困的时候亦是如此。
偶尔，晚自习的时候，他们两个做完了真题卷，又不想继续学习，便趁着夜色摸到教学楼下，在花坛边聊一会儿天，或者在操场边上走走。操场没有灯光映照，被淹没在浓稠的黑夜中，他们坐到跑道边的人造草坪上，望着夜空里零落的几颗星子，聊几句现在与未来。
第十次模拟考试结束，出了考场，迟睦照常在楼梯口等叶琛一起去吃晚饭。很快，叶琛走过来了，他向迟睦招了招手，说：“你稍微等我一下啊，我去校门口拿点东西。”
迟睦点点头，没有多问。很快，叶琛便抱着一个袋子走了回来。
“这是什么？”迟睦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饭盒。”叶琛解释说，“我妈妈今天做菜做多了，拿了一些给我，让我和你分着吃。”
迟睦怔了怔：“怎么……还有这一出？”
“我让她不要送啦，她非要送。”叶琛假装抱怨道，眸子却是亮晶晶的。
到了食堂，叶琛把饭盒从袋子里取出来，摆在桌子上。饭盒里的菜肴都是家常的，番茄炒蛋，土豆烧鸡块，还有茄子豆角，色泽和香味都很有人。叶琛去窗口边取了碗筷，将一双筷子递给迟睦。迟睦接过筷子，有些谨慎地夹了些菜尝了尝。事实上，这些菜的味道很不错，带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亲切。
“很好吃。”他对叶琛说，“替我谢谢阿姨。”
“是吧是吧，比食堂的菜味道好多了。”叶琛说，“好在明天是最后一天吃食堂了。”
迟睦笑了笑，心情却有些怅然。这是已经最后一次模考了，明天讲完卷子，高三生便可以离校了。
“咱们学校食堂条件还行吧。”他侧过脸，盯着麻辣烫窗口蓝色的牌子，“万一大学食堂更难吃呢。”
“搁这儿比烂是吧，大学食堂再难吃也改变不了它难吃的事实。”叶琛一边夹菜，一边观察着迟睦的神色，“怎么，你是不是有点……舍不得？”
迟睦停下筷子，他没有轻描淡写地带过，而是点了点头，如实道：“到了现在，肯定是有点舍不得啊。”
叶琛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打饭窗口。高三生即将离校，大多数人都退了饭卡里的钱，不再在学校食堂吃饭，高一高二年级又尚未放学，此时，往日拥挤的窗口前没有几个学生。他慢悠悠叹了口气：“说实话……是有点哦。”
他俩继续低头吃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毕竟，现在还没有到怀念三年时光的时候，他们对高考后自由的渴望也远远大过了对中学时代的留恋。迟睦是个不喜欢回头看的人，他一向明白，既然是经历，总会过去，但在高考前夕，他免不了胡思乱想——无论如何，高考的变数太大了，谁也不能板上钉钉地保证他和叶琛就能一起去北京，此刻的相伴，或许比他想象中要珍贵。
好啦，不要想这些了。迟睦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突然想起成人礼的中午，明耀的阳光下，叶琛在他身边说过的话——要对未来有信心。
未来啊……一定会很好。
第二天，讲完卷子，老师叮嘱了许久考前的注意事项，最后一次宣布放学。迟睦和叶琛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明晃晃的太阳让人睁不开眼睛，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虚幻。
他们出了校门，走上那条走了三年的红砖人行道。正式离校之前，他们的书已经提早分批带回去了，真正要走了，反而没什么要拿的。可是，虽然身上只有放模考卷的书包，两个人依旧走得很慢很慢。
“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吧。”叶琛望着头顶的绿荫，说。
“考完还要回学校对答案呢。”迟睦提醒他，“后面还有毕业典礼……取档案也总得回学校吧？”
叶琛轻轻叹了口气：“但高考前，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啊。”
迟睦顿了顿：“那倒也是。”再次踏上这条路时，他们的心情会有很大变化吧。
很快，便到了熟悉的岔路口。迟睦停下脚步，看向叶琛，他看到叶琛也向他投来目光。
他们的高考考场没有在一起，虽然还能线上联系，但这大概是两个人在高考前夕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始终没有人率先开口，耳边只有路上车辆驶过的声音，还有树叶间的风声。片刻后，两个人都笑了。
“很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没啥好说的。”叶琛清清嗓子，说，“就，走了啊。”
“嗯，走了。”迟睦说。
他拉住书包带子，走向右边的公交站。快到站牌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回过身。叶琛依旧站在岔路口，隔了很远望向他。见他回头，叶琛对他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迟睦无声地笑笑，金黄色的夕阳里，他向叶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向车站走去。
高考那天早晨，迟睦醒得很早。他拿过床头的手机，想要关掉还没有到时间的闹钟，摁亮手机的那一瞬，他看到屏幕上弹出的消息：
“同桌，高考加油！清北，必胜！！”
迟睦解锁屏幕，点进q.q。这条消息是叶琛在几分钟前发过来的，看来，叶琛今天也醒得很早。他快速打下一行字：
“一起加油！”
迟睦记得自己三年前的中考，虽然没有感到特别紧张，但在拿到语文试卷、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发抖。可是，到了高考，他却完全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两天，四场考试，对他而言，就是平淡地坐下、答题，等待收卷，全然没有想象中高考该有的氛围，就好像这只是大家口中戏称的“第十一次模考”。当英语考试的结束铃声落下，欢呼声在教学楼间响起，迟睦跟着人流走出考点大门、再被门口接考生的人群淹没时，他又产生了中考结束时的恍惚。只是，此刻的感觉要更加不真实——高考，前十几年苦读的终点，就这样永远地被他经过了。
他们学校要求晚上七点半回校对答案估分，迟睦匆匆吃完晚饭，便赶回学校。高考结束，备考期间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大家似乎都有讲不完的话，楼道里格外嘈杂。迟睦从后门走进三班教室，便看到叶琛正坐在后排的课桌上，和另一个同学闲聊。见迟睦进来，叶琛跳下课桌，向他走过来。
“怎么样？”像是每次模拟考试结束那样，他很自然地问迟睦。
“感觉还可以。”迟睦回答，“你呢。”
“应该也还可以。”叶琛说。不知道为什么，听叶琛这样说，迟睦感到一丝踏实和安心。
很快，陆神拿着文件夹走进教室，她拍了拍讲台桌面，示意大家安静。同学们在座位上坐好，将刚刚完成印刷、还带有墨香与余温的纸页从前向后传去。拿到答案和表格以后，教室的人声渐渐低下去，一时间，只能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
迟睦花了一段时间，将六科答案全部对完，把默写的作文拿给老师看过，又和来到教室的几个任课老师聊了聊。他将小题分加起来，斟酌了半天，最后在估分表格上填下数字。做完这些，他环视四周，绝大多数人都低头看着答案与表格，眉头紧锁，还没人去交估分表。
“你估完了？”叶琛还在算分，他察觉到迟睦左右张望，便随口问。
“估完了。”迟睦回答，“我想去交估分表，但好像还没有人交……”
“估完了就去呗，反正早交表早回家。”叶琛抓起笔，在估分栏写上一个数字，“走，我也估完了，咱们一块儿去交。”
迟睦便站起身，和叶琛一道走到讲台前，把表格交给陆神。陆神扫了一眼两份估分表格，眉头一皱：“你俩……迟睦，你认真估了没有？”
“认真估了。”迟睦赶紧说，“老师，我这个是按保守估计的。”
陆神看了一眼迟睦，想说什么，却又不太好开口。叶琛飞速瞟了一眼迟睦，问陆神：“老师，我们可以走了吗？”
陆神叹了口气，大概也是知道多说无益，便点点头：“交了表就走吧。”
两人回到座位收拾完书包，从后门溜出教室。走廊静悄悄的，没几个人，显然，大部分人都还在教室里估分。迟睦有点心虚，好像自己应该再在教室里坐一会儿，但他又觉得在估分上，自己已经尽力了，再坐一会儿意义不大——反正，叶琛也把表交了。
他们在楼道口遇到了老五班的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见他们背着包要走，有些吃惊：“你俩对完答案了？”
“对完了对完了。”叶琛回答。
“这么快？”刘老师半信半疑，“你们咋样？”
“还可以。”叶琛挠了挠头发，突然想到了什么，“刘老师，我化学选择全对了！”
“挺好。”刘老师看向迟睦，“你呢？”
“我也全对。”迟睦说。
刘老师笑了笑：“好，我现在就等着高考成绩出来了，看你俩到底有没有给老五班争气。”
“哎呀，必须的。”叶琛说，“老师，那我们先走啦。”
“好，路上小心。”刘老师向他们摇了摇手。
两人走进昏暗的楼梯间，沿着楼梯向下走。迟睦突然小声说：“其实我是理综选择全对……”
“这不是巧了，我也是！”叶琛拍了一下他的背，故作严肃道，“低调，迟睦，我们要低调。”
他们走出教学楼，迎面而来的是清凉的夜风。校门对面，研究所散发的蓝色光线似乎也变得柔和。
叶琛扭过头问迟睦：“你估了多少分啊，刚才陆神脸色好像不太好。”
迟睦感到有些困了，他的语气变得懒洋洋的：“估分嘛，保守一点比较好。这么说吧，我中考后估的分比我的实际分数低了四十多分。”
“……你这是保守了‘一点’吗？”叶琛的表情颇为无语，“所以你估了多少？”
“六百四到六百五之间。”迟睦回答。
“……好好好，同桌，不愧是你。”叶琛思索着，“这样的话，咱俩分数应该差不多——如果改卷没有出大问题的话。”
“希望吧。”迟睦说，“诶，你记不记得，咱们中考分数就是一样的。”
“是哦。”叶琛伸出食指晃了晃，“搞不好高考分数又是一样的。”
“但我语文没你好。”迟睦说，“到时候位次会在你后面。”
叶琛咬牙：“迟睦你语文比我好多了！你可是考过全区语文第一的人哎！”
……
他们就这样边聊边走，出了校门，来到熟悉的红砖人行道。路灯藏在树荫里，将树叶染上一层橙色的柔光。看不到行人的路面，树影轻轻摇曳，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微茫。
迟睦突然想到了什么，问：“琛哥，到时候报专业，你想报什么？”
“化学啊。”叶琛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是真爱化学。”迟睦感叹。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叶琛说，“那你呢？”
迟睦没有立刻回答。说来惭愧，上了三年高中，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想要什么，就连“去北京”这个梦想，似乎也只是受了叶琛的影响，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强烈愿望。
“不知道。”他轻轻说，语气里有些迷茫，但很快，那丝迷茫便在夜风里消散。
“不过，我觉得没关系，到时候按往年分数线填志愿，被录到哪个专业，就交给上天安排吧。”
虽然，他没有成为叶琛那样坚定而强大、对生活怀有热情与兴趣的人。叶琛说他悲观，但他始终坚信，未知的前方，将是自己未曾见过却又无比美丽的风景，就像在这里的三年时光，还有，中考完的那个夏天，他与叶琛的相遇。
头顶，橙色的路灯突然灭了——夏季，城市道路的供电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叶琛骂了一声，他一把抓住迟睦的手，带着他向前快跑几步：“快点啦，这里黑乎乎的，前面的灯还是亮的，我们到前面去！”
迟睦跟上叶琛的步子。黑暗中，他们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人行道上奔跑，耳边是彼此的呼吸与脚步声。手心传来炙烫的温度，然而，随着奔跑，两人的手更加用力地相握。迟睦微微侧脸，望向向左前方少年的背影，一瞬间，他的眸子里似乎落入了温润的月色。
“以后的路，也这样一起走下去吧。”
——因为，你就是光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