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晚些。
分明早就入冬，可直到一月中旬这初雪才不慌不忙地落下。
冰冷的玻璃隔绝了簌簌的雪，何婧有点心痒，呵出一口气，用指腹在水雾上勾勒出一片片雪花。
“何婧！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宋玉瑶踩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闯进观测室，精致的大波浪垂落在半敞的白色实验服上，黑框眼镜后凌厉的凤眸瞬间锁定何婧的位置。
何婧连忙转身，从桌面上抓起一个观测板，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刚刚、温老师让我来拿这个，然后、我……”
何婧说不下去了，宋玉瑶也没那个耐心听，她瞥了一眼模糊的窗户，不耐烦的推开门说：“拿上你的破观测板赶紧给我过来，别让所有人都等着你！”
何婧低着头跟在宋玉瑶后面。
电梯里，何婧偷看了身旁气质冷冽的女人一眼，半晌后嗫嚅着说：“玉、玉瑶姐，对不起，我、我就是，看外头下雪了，想着就看几眼，也、也用不了多久，所以、所以就……”
宋玉瑶胸前的身份卡晃了晃，她压着火说：“要是因为你耽误的这点时间，影响了整个实验，这个责任谁担得起？你一个温老师的小助理，付得起这个责吗？”
“叮——”
宋玉瑶没有等何婧的回答，一开门就直奔会议室走去。
不大的会议室里只有四五个人，首位上坐着一个长相温润的男子，正和一个电子屏幕上的人说些什么。
他戴着一副金丝框眼睛，眼角有一颗艳丽的朱砂痣，垂落腰间的长发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尽管他穿着和大家一模一样的实验服，却偏偏穿出了一种白衣公子遗世独立的气质。
“温老师，何婧我带来了。”宋玉瑶放柔了语气，很是恭敬地说。
温宁跟对面的人说了声抱歉，抬头示意她们坐下，从紧张的何婧手中接过观测板，旋即继续转向对面的人：“……你也看到了，这次的数据是比前面的26次都要优秀的，而且给它配置的零件都是最顶尖的，一旦激活，实验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能继续启动这个项目……”
对面的人似乎是轻蔑地笑了一下，打断了温宁未说完的话。
“温宁，我叫你一声温老师你就真当自己是回事了？我说了，这个项目取消！我不希望将有用的钱和精力投入到无用的项目上！你失败了26次，我能允许你失败这么多次已经是看在你的水平上一再破例了！我的压力也很大！”
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的语气有些过于冲了，平复了一下情绪，换成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温宁，我知道你也有这个能力，但是这个项目它本身就是无用的，你到底是有什么执念啊？我支持你走到现在已经是到头了。”
最后他强硬的拍板：“这件事，没得商量。”
光屏熄灭。
温宁默默的收起光脑，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几人。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他微冷的声线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一个同样带着金丝框眼镜的男子站了起来。
尽管他的气质和温宁很相像，可当他露出被镜片遮挡住的深绿色的瞳孔盯着别人时，浑身如被蛇窥伺般的阴冷感达到了顶峰。
他胸前的卡牌写着：
实验室第二负责人，沈文君。
沈文君看着温宁，眼底一片凉薄，脸上却始终挂着假面般的虚伪笑容。
“阿宁，我们谁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你也看到了，你的实验失败的彻彻底底，不是一次两次三次，是26次。而且人工智能的独立意识本就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你又何必因为你的......执念把整个实验室的人都拉下水呢？阿宁，你是实验室总负责人，你要对所有的项目负责，是时候放弃这个项目了。”
温宁没有说话，只是透过镜片静静的看着沈文君。
沈文君不理解温宁为什么永远都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好像怎么样都无所谓似的，以前坐上了总负责人的位置时就是这样，现在准备停止他最看重、投入最多心血的项目时也是这样。
沈文君幽绿的蛇眸仿佛要透过镜片深深的看进温宁的眼睛，可里面什么都没有，宛如一潭死水。
他突然感到一阵无趣，将桌上的资料扫到温宁面前。
“阿宁，这是最后一次的实验数据，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温宁摘下眼镜，毫不意外的看着陆陆续续又站起来的几人，没有理会他们的“抱歉”“对不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他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实验体27号你们将无权插手，它作为废弃品，所有的处置权归我。”
刚准备迈出会议室的沈文君顿了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眼底浮现出一抹兴味。
“自然是都听阿宁的了。”
看来阿宁最在乎的还是他的仿生人。
要是他的机器人真的有了自我意识，然后被销毁了……
啊，阿宁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的。
真的是，光想想就令人迫不及待了呢。
到时候……
沈文君猩红的舌尖略过苍白的唇瓣，突然有些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跟着他的人惊惧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可就算沈文君那个人病态到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可言，他们已经看出了温宁即将被上面抛弃的意味，他们必须死死的抓住沈文君这道青云梯向上爬。
沈文君懒得管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自顾自哼着歌仿佛心情很愉快地走了。
不大的会议室蓦地空旷了许多，只剩下主位上的一个人。
早在温宁有些疲惫的捏着眉骨时，宋玉瑶就已经把还在发愣的何婧拉走了。
温宁打开光脑，安静的看着发着幽光的屏幕，半晌才调出权限，将刚被制作出来的仿生机器人档案彻底销毁。
他出神的看着刚被他保存下来的档案里的那张照片，指尖轻轻划过光屏上仿生人紧闭的眼眸。
这是他设计的仿生人，他知道那双眼睛睁开后会有多么惑人。
“以后你就叫27。”
它被随意的以编号命名，不像是之前那些仿生人被认真选择了名姓。
就好像，它生来就是不被期待的废弃品。
温宁关上光脑，翻了翻观测板，毕竟一切实验还没来得及开始，里面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便启动了清除程序，随手放在了会议室的桌子上。
光屏上的光竭力闪了闪，最终暗淡下去。
·
温宁住在一个小别墅里，离市区稍远，但胜在安静。
等他忙完回到家时，27号已经被沈文君派人送到门口了。
刚被琐碎的工作蹉跎完，很是疲惫的温宁看着近两米高的休眠舱陷入了沉默。
温宁：……(￣(エ)￣)
好高＋好沉＞温宁的体力槽＝搬不动。
温宁当即决定先把它扔在门口，明天再请人帮忙。
正当他绕过休眠舱准备进屋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休眠舱启动的声音。
“滴——”
“27号实验体休眠舱识别中——”
“识别成功！”
“欢迎主人唤醒27号实验体！”
休眠舱缓缓打开。
我设计的休眠舱绝不会有这么低级的程序问题，更何况它刚被制造出来应该还没有录入任何信息才对。
而且自己一打算把它扔在外头它就立刻被唤醒了……
简直就像粘人的狗狗本来只是想看看主人的反应，但没想到主人根本不在意准备直接离开，就委屈的用叫声提醒主人生怕被抛下一样。
温宁一边观察一边冷静的思索着，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
既然不是技术问题，那就只能是休眠舱里面的问题，而里面有最高操作权限的只有……
温宁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连忙侧身向内看去，没成想一眼撞进了一片深邃的银蓝中。
那一瞬间，温宁只有一个念头。
——真不该把它设计的这么惑人啊。
温宁猛掐了一下指尖，强迫自己清醒起来，看到那双妖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了他的痴态，心中没来由的不爽。
他凝视着仿生人，上下打量的一番，最后冷着脸轻嗤一声。
“什么玩意儿。”
他转身推开门的瞬间，感觉门板反射的银蓝色光芒好像黯淡了些许，温宁立刻脑补出一只失魂落魄耷拉着耳朵的可怜狗狗。
温宁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他轻轻勾了勾嘴角，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怎么，不进来？”
身后的光又重新明亮了起来。
真是好哄。
温宁内心默默的感叹。
仿生人正准备走出来时，温宁又悠悠地补了一句：“自己把休眠舱搬进来，别那么没用。”
仿生人很想反驳，自己很有用的，可以居家，可以保护主人，可以帮主人做实验……
可它看到主人隐藏在墨发下余红未散的耳垂，很知趣的选择了闭嘴做事。
屋内，温宁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上，故意没告诉仿生人下一步该怎么做，看着它抱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休眠舱无措而又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仿生人如同真人般的皮肤霎时间红了个彻底，它无意识地收紧手臂，心底默默地戳起了小人。
主人好恶劣啊。
可是……
仿生人又偷偷瞧了一眼慵懒的温宁，几乎是对上眼的瞬间慌忙错开目光。
……可是我就是好喜欢好喜欢主人……
温宁瞧够了仿生人窘迫的模样——主要是怕再欺负下去那个傻仿生人会不停升温直到把自己的电路都融化掉——这才毫不客气的指挥它把休眠舱放在主卧的角落里。
主人的……卧室？！
仿生人的瞳孔如人一样缩了缩，半晌才僵硬的迈开步子。
温宁不知道，这回它是真的感觉自己的芯片热得发烫，就连模拟出来的心脏也躁动的厉害。
它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悄悄动用自己的权限黑进了互联网，查询完界面上却只弹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回答。
芯片损坏，线路老化，这都……什么东西啊！
仿生人失望极了，它觉得互联网就是个大骗子。
它正准备关闭时，忽然在角落里看到有一个人类的帖子写到：你这是爱上他啦！！！
它忽的下意识关闭了屏幕。
脸上的热度也渐渐消退下去。
27，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你只是一个拥有情绪模拟板块的残次品罢了。
若不是主人把你捡回来，你大概已经融成一块破铁块了。
仿生人放在门把手上的指尖微微收紧。
一定是我知道能进入主人的私人领域后太激动了，回头再自检一下就好了。
突然，一个温热的、柔软的东西覆在了它的手上。
其实说手也不对，毕竟那只是一个有精密传感器的机械罢了，可是那股触觉电流仿佛一路噼里啪啦地烧过线路，让它整个中枢晕乎乎的，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屏障瞬间被打破。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人类肌肤的触感吗。
它慢吞吞地低下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本该在沙发上的人，正歪着头冲它蛊惑般笑了笑。
——这是它那恶劣的，却又让它忍不住沉沦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