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宿雪瞳孔微动,在那一瞬间,她几乎控制不住,眼底流露出浓烈的寒意。
谢将时与谢夫人之间的瓜葛她现在不想猜测,只觉得这侯府当真是门楣高第,丝毫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她还未作反应,上方便响起谢夫人迫不及待地责问:“云宿雪,这礼还未成,你竟敢嫌我儿身有残缺!”
谢夫人声音尖利,她故意放慢声调,高调的指责传入屏风后面,不多时,四周便起了低语和交流。
“云宿雪,你几番冒犯我不计较,”谢夫人怒极,一伸手将桌上瓷杯扫落在地,“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云家登门前方百次地求嫁!”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屏风后便有一武将将酒杯一掷,哼了一声,毫无顾忌地大肆谈论起来。
“云大人也为文官,怎的教养出这等不尊妇道的女子!”
席间有附和之声,谢夫人听得真切,眉宇带上得意之色,她一开始不知道云宿雪的难缠,才受了如此奇耻大辱,简直是将她侯府夫人的脸面踩在脚底。
耳中的这些议论,越是将云宿雪贬低的不成样子,就越是让她喜悦,连着瞧见宴厅里大红的装潢也顺眼许多。
谢夫人心情大好,端着茶盏轻吹,水汽将盖碗蒸得滚烫,她指尖端住茶托,仔细端详自己用凤仙花染的长甲,衬得皮肤白净。
她欣赏够了,才微微抬眼瞥了下方一眼。
宴厅中央,一坐一立二人,侯府那惹事无数的世子谢将时斜着身子椅在轮椅上,一只胳膊撑着把手,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牵巾。
而她最为厌恶的新妇,云家那个低贱的庶女,则弓着腰挣扎不得,头上凤冠无力垂下,珠链晃动,显然是快要支撑不住。
谢夫人最知谢将时,她就不信,云宿雪今日能安然度过!
宾客们的话语同样传入了谢将时耳朵里,他不耐烦地捻着手中绸子,牵巾上绣得那朵红花大而华贵,可瞧在他眼中却扎眼得很。
牵巾另一端,云宿雪还在弯腰垂头,但抵抗的力道却是渐弱。
谢将时心下嘲弄,讽刺不已,还以为云氏既敢使计,定也料到今日之辱,会有应对的法子。
只可惜,原是个愚笨不堪的,想这么糊涂着入府,高高攀上做了青鸟凤凰,摆脱庶女贱名。
呵,他偏不随人愿。
“娘子,快请起吧,有什么不满等我们私下再说,今日需得礼成啊。”
谢将时这么说着,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倒加大了力道。
宴厅两侧红烛燃烧,烛泪积在烛台上,殷红如鲜血浇灌。
云宿雪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软,可奈何她万般动作,力气也终究不抵一成年男子,即使,那是个腿不能行的废人。
她咬住下唇,刺痛逐渐延伸入心脏四肢,此遭确是她轻敌,忘记了谢将时即使身负恶名、脑袋空空,也到底是侯府世子。
这里是谢家,现如今她能掌控的,太少。
云宿雪垂下的眸子亮得惊人,唇角竟勾起了一抹笑,及时醒悟是好事,谢家以为将人拿捏住,殊不知,此刻对方仗权势欺人,也给了她机会。
她忽然向前一步,手顺势沿牵巾而上,在谢将时未反应之时,云宿雪径直将手轻覆在了那只大手上。
女子的手经不得天寒地冻,从宅门一路走来失去了温度,冰得吓人,而谢将时练武多年,即使后来停滞,四肢也从未失温过。
一冷一热相触,烫到的反倒是谢将时。
他惊诧地缩回手,抬起头正要质问,未曾想收回的动作刚好给了云宿雪可乘之机。
云宿雪借着红绸直起腰身,她与谢世子挨得极近,小腿快要碰到踏板,在谢将时剑眉快要竖起时,狠狠掐了自己腿侧一把。
她两眼泛红,一双美眸含泪,一滴热泪垂落,非但没破坏妆面,倒添了几分我见犹怜。
“妾身心系郎君,可妾身低贱,只有心诚,故在此长拜不起,只求一心人......”
云宿雪捂脸,宽大袖口挡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剔透晶莹的眸子,声音透过重重喜服传出去,羞红了耳朵:“白首到老,不相离。”
谢将时还抓着牵巾,他下意识看向云宿雪,牵巾的另一头好端端地在她手中,半点没落到地上。
他本该气急败坏,他马蹄不停赶在拜堂前回府,在宴厅外看着云宿雪被谢夫人刁难,再在无人相助时挺身而出,只为了这一刻。
云宿雪既有那个胆子进侯府,就该做好准备被他报复才是,敢算计到他谢将时脑袋上来,他定要人不死也脱层皮!
可芊芊素手与他相握之时,谢将时竟罕见地失了分寸。
他猛地甩开云宿雪的手,不住地拿袖子擦着,直将皮肤搓得泛红,才堪堪止住。
“云宿雪,你一妇人,大庭广众冒犯本世子?”
谢将时眼神厌恶,眉眼满是冷厉,他推着轮椅后撤,察觉手中还拿着牵巾,想到自己与云宿雪还有一物相连,便要扔下。
“郎君,牵巾不可落地,否则视为不祥。”
云宿雪眼尖地注意到了谢将时阴沉沉的脸色,忙开口,真真做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好似生恐大礼出了岔子。
谢将时一顿,掌心又是一阵滚烫,他向来是随心所欲的,哪管什么规矩。
可上首的谢夫人可坐不住了,她是情愿看谢将时跌落成泥,终日做个纨绔子,可此刻却落下败势。
这个女人竟有这么厉害?
谢夫人瞪了一眼云宿雪:“时儿,新婚夫妇哪有什么坏不坏规矩的呢,快入洞房吧,宴客们也都等急了。”
她捏着手帕轻咳一声,面上全然是为儿子着想,可云宿雪却听出其中的意思。
一通好话将谢将时堵回去不说,还要趁机敲打一番,连她都清楚,谢世子坐着轮椅,何来洞房之说?
谢将时俊朗的面容阴冷,沉得能滴出水来,唇抿得紧紧。
宴厅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雪,漫天雪花飞舞,随寒风吹进屋内,未等落到地上,就化为了雪水,渗入长长的地毯,留下星点湿痕。
屋内设有地龙,即便身着单薄衣衫也不见寒冷,只是谢夫人却披了一件厚实的狐貂,与她发髻上那满头的簪子倒也相配。
雪白的绒毛堆砌在谢夫人脖间,本就密不透风,方才又被云宿雪大逆不道之举惊住,额头更是出了细汗。
偏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破了相被拉下去,其他丫鬟此刻不敢抬起头一点,竟无人上前替她脱衣。
地龙不知怎的越烧越旺,叫人心火上涌,哪怕上好的丝绸料子,也紧贴在背后黏腻得很。
谢夫人止不住地拿帕子擦汗,头脑有些发晕,正想脱了这件狐貂,不料对上谢将时似笑非笑的眼。
“雪天严寒,母亲体弱,还不将狐貂系紧些。”谢将时拢了袖口,又将领口处松开些,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存着看戏的心思,故意望着谢夫人笑。
如此挑衅,谢夫人却无心回应,她身后丫鬟上前来,低着头恭顺地高抬手,将她好不容易松开的系带打了死结。
阻隔寒天雪地的堂屋成了火炉,她站于上首,仿佛屋内的热气都聚集在了周围,直要将她烘的头晕脑热。
然而这恼人的热气都不足以阻挡住谢夫人逐渐变冷的四肢,她全身动弹不得,铁青着脸,眼珠僵硬的转动,脸颊一侧抽动,一滴汗珠滑落,留下一道不浅不深的白痕。
为的不是底下盯着自己的谢将时,而是方才从丫鬟袖子里探出的,抵在自己脖上的东西。
那是把刀,一把带着浓烈血腥气的短刀。
侯府中绝无可能混进这样的利器,只有一种可能,是谢将时故意安排,想要趁机报复。
冰冷的刀刃触及皮肤,谢夫人想起了过去,眼底闪过深切的恐慌,这抹情绪转瞬即逝,很快被她遮掩到深处。
她从那厚重的狐貂中探出一只手,慢慢摸到了发髻上,将黑发中插紧的钗子拿下来。
那是只镶了三色宝石的蝴蝶钗,宝石周围镂空刻出蝴蝶模样,戴在发间宛若彩蝶飞舞,衬得人面容娇俏。
谢夫人小心翼翼地将钗子摘下,放在了桌上,罢了将手重重扣在茶盏上,水汽将白瓷杯蒸得滚烫,她却仿佛察觉不到,只是目视前方。
她脸皮绷得很紧,本就有些过白的脸青筋暴起。
宴厅突然响起茶盏放于桌上的脆响,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谢夫人变了脸色。
谢将时脸色未变,瞳孔盯着谢夫人看,又移向右侧,突然笑出来。
他咧开嘴角,仿佛看到天大的笑话,手指紧扣在扶手上,木质的扶手脆弱不堪,很快出现了裂纹。
“既让我娶回一房美娇娘,今后的日子......”谢将时笑够了,抿直嘴角语气古怪,一字一顿,“可有的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