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刚进入九月。正是农人会因丰收而高兴的时节。
但桃源县囤地最多的的乡绅季家却高兴不起来。
只因为季家的小女儿即将要出嫁了，嫁给一个参加秋闱半路上失踪的秀才。
季家正院饭厅。
正是午膳时间，饭桌上那一大桌能让人胃口大开的夏日限定酸辣口美食遭到了冷遇。
最重口腹之欲的季家当家人季富贵和他的夫人林萍心，看着吃的欢快的小女儿，止不住的长吁短叹，再美味的食物也无法下咽。
在沉默中，坐在他们下首的那位有点肉乎乎的可爱少女，不禁放下了手中飞舞着的筷子。
“爹、娘，你们不要这样愁眉苦脸的了，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有多不满这门婚事。”季珍珍爱吃，比一般的同龄少女更珠圆玉润一些，也就更怕热。她细嫩的葱指轻摇着绢扇，劝说着自己的爹娘。
“唉……”
季富贵和林萍心看着自己如花般娇艳，似玉般纯净的小女儿，没忍住，又是一声长叹溢出喉咙。
他们的珍珍出落得亭亭玉立，聪明又漂亮，本来有一门上好的婚事，偏偏现在出了意外。
“珍珍啊，是爹对不起你啊！”
季富贵痛心疾首的说道。
他当初是看裴家那个小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兼之文武双全，小小年纪就已经是秀才。所以才先下手为珍珍定下了和裴云生的婚事。
裴云生也争气，教过他的老师都说他今年下场的话，考上举人是轻而易举的。
本来两家都说好了，裴云生考中举人后再等一年，珍珍一满十六就让两人成婚。
可谁能料到裴云生在去府城的路上会遇上山匪啊！
同行的那拨学子死的死伤的伤，唯有裴云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都一个月多了，还是没有消息。
偏偏这个时候因为季家的家财，导致珍珍被苟县令给盯上了，于是只能委屈珍珍嫁给失踪了的裴云生。
都怪自己当初目光短浅啊！为什么没有多等一等！为什么这么急着给女儿定下了这门婚事啊！
季富贵戴满戒指的胖手捂住了胸口。
只要一想到自己女儿才14岁就要嫁出去当未亡人了，季富贵就喘不上来气。
季珍珍看到自己爹爹的样子，就猜到他又堵心了。连忙给他拍背递茶顺气。
看他喘过气才松了一口气。
“爹这是说的什么话？”
季珍珍拿着丝帕擦去因一番动作出的薄汗。
因为一家子吃饭的时候不喜欢下人在一边伺候，她干脆拖着凳子挤在了爹娘的中间。
这一个月这种情形出现了多次，她这次干脆不再强调自己是真的愿意嫁到裴家，而是换了个角度去劝自己的爹娘。
“爹、娘，你们要这样想。多亏了裴家顾念着咱们两家的交情，愿意在裴云生生死不知的时候把女儿娶回去，免去了女儿被那苟县令强行纳去当那十七房姨娘啊。”
季珍珍这话一出口，季富贵和林萍心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无他，因为珍珍说的是实话。
说起这新来的苟县令，人如其名，真如鬣狗一般手段恶心。
一到桃源县就盯上了季家的家业，要不是裴家和季家的关系十分要好，还结了儿女亲家的话，苟县令就已经下手了。
但自从和珍珍结亲的裴云生一个月不见人影，已经死亡的猜测尘嚣日上后，那苟县令就在周边各县城一边散播珍珍命硬克夫的名声，一边上门假装慈悲，说可怜珍珍，只要珍珍带的嫁妆多的话，就纳她当十七房姨娘。
我呸！
不要脸！
胡子一大把，脸上褶子比抹布还多，居然还有脸肖想他们家才十四岁的小女儿！
想到这里，林萍心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桌子上的盘盘碗碗都被震得跳了跳。
季珍珍没有被生气的娘亲吓到，两只小嫩手握住娘亲红了的手掌，轻轻的吹了吹。
“爹娘，你们不要这么生气啦。其实我也觉得嫁过去也不错啊！裴伯母不是说了吗，我嫁过去后也可以常回家来小住。而且裴爷爷也说了，裴家已经分家了，等我嫁过去后可以跟着裴伯母一起住东院，也可以自己出来住。属于裴云生的那份家业也会分出来给到我手上的。”
见自家女儿一脸努力的想要说服自己，季富贵和林萍心终究是不愿再说这些可能会让闺女难受的话，只能将惆怅压抑在心底。
只是难免在心里庆幸，因为定亲时女儿已经十二岁了，要和十六岁的裴云生避嫌，所以两人定亲两年间只见过两面，想来是还没有来得及对裴云生有儿女情长的心思的。
这样的话，女儿也就不至于为了那裴云生伤心伤身。只是又难免忧愁，珍珍都还没有来得及开窍，一辈子就已经定下了。
最终三人沉默的用了午膳，各自漱口擦手后，季富贵才再次开口。
“珍珍，你大哥和二哥让人带了信回来，他们的东西已经采买的差不多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就列个单子给爹爹，爹爹让人给送去，让他们捎回来。”
季珍珍摇了摇头，扶着季富贵的胳膊说道：“女儿没什么想要的了，就是想哥哥们了。”
大哥和二哥在秋闱之前就带着家里的镖行出发去了江南，他们每年会去江南两趟，除了来回护镖外，还负责给自己搜罗好东西当嫁妆。
三哥因为还不被允许下场，所以直接跟着老师在外游学了，大概是赶不及在自己成婚前回来的。
还有四哥，四哥在八月初的时候也跟着舅舅们去拜武学老师了，据说路途也挺远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
裴云生出事的消息，和她要在下个月嫁入裴家的消息，都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们。
如果他们没来得及回来送她出嫁，哥哥们应该会很伤心吧。
她要先想些办法，到时候用来哄他们。
季富贵点点头：“之前已经让人给他们带了信，爹爹会让人再去一趟，让他们加紧赶路回来吧。”
话落，他本想拍拍女儿的头，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拍下去。
女儿已经大了，转眼更是要出嫁了，不好再将她当做小孩儿了。
季珍珍看出了自己父亲的失落，头一低，将自己的脑袋蹭到了自己爹爹的胖手下，如小时候一样蹭了蹭。
抬头，对着爹爹甜甜一笑。
季富贵没忍住笑了，大手揉了揉女儿乌黑的头发，背着手出了饭厅。
他要再寻摸些好东西，给珍珍添进嫁妆里。
季富贵走后，季珍珍跟着娘亲移步到了旁边的花厅。
林萍心一坐下，季珍珍就挤到了自己娘亲的怀里。
“别猴着我，热着呢！”
林萍心装出一副严肃脸孔，但连十秒钟都没有，就破功了。
林萍心对自己爱撒娇的女儿没办法，只能伸出手环抱住她。
“珍珍啊，娘是真舍不得你啊！”她白皙纤细的手轻轻顺着女儿的长发。“本来以为你还能再陪娘两年，却没想到下个月你就要嫁了。”
季珍珍静静呆在娘亲的怀里，感受着慈爱的母亲絮叨着她的不舍和担心。
她也舍不得爹娘和哥哥们。
上一世她活了二十三年，直到死都没有感受过被亲人宠爱的滋味，但在这个世界的十四年间，却被一家人宠成了珍宝。
这么多年的感情，她已经无法割舍下这温暖的一切。
她不想嫁人，不想离开父母和哥哥们。
但她直到自己必须要嫁，她不能成为苟县令对季家下手的理由。
她其实派人去查过，所以知道苟县令说要纳她当十七姨娘的事情，应该是假的。
苟县令的真实目的，应该是为了献上美人讨好新帝。
从去年开始，各个州府里面就有了新登基的天子喜好美女，无心朝政的传闻了，与之对应的，是辅政内阁的阁老们不畏皇权，舍生劝谏的好名声。
季珍珍不敢去想这代表了什么。
其实上一位天子是一位圣贤明君。
他的谥号为圣明大帝。
大帝在位时，文治武功都功名赫赫。文治有治黄河，疏长江的千秋之功。民生不说是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但也能称得上吏治清明，政通人和。
武功方面呢，虽然没将各外族打得心悦诚服，心甘情愿认老大。但也让他们年年对着大圣朝朝拜纳贡。最主要的的是，这位圣明天子做到这一切的时候才刚刚三十而立之龄，如果大圣朝能一直在大帝的领导下发展的话，成为九州霸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实话，从这位圣明大帝在位时突然有了产量惊人的土豆红薯来看，季珍珍一直觉得这位圣明大帝应该是和她一样穿越而来的种花家人。
更别说还有水泥玻璃这些穿越必备神器了。
可惜这位圣明大帝打压世家的步子扯的太大。正值壮年的大帝在于去年年初的时候突然暴毙，而一心放在国家大事上的大帝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在圣明大帝驾崩后，新登基的这位少年天子是内阁从宗室选出来的。
可这位天子登基才一年多，还没有来得及干几件大事，就已然有了荒淫的名声。
天子毕竟是天子。不管这天子是真好色还是假荒淫。总会有一些自认为能“体察上意”的投机者，自以为能摸着上面的喜好来行事。
这位苟县令应该就是这种人。
季珍珍今年虽然才十四岁，但在桃源县已经有了第一美人的名声。
若天子真的好色，苟县令诚心献上他辖下的第一美人，至少不会得罪天子。
若天子好色是那些世家放出来消息，那就更好了。只要把季家人包括季珍珍都杀了，苟县令能顺理成章得到季家的家产，世家能顺理成章的将季家的人命扣到天子头上，坐实天子荒淫无度，为了自己享乐，迫害貌美民女，致使其家破人亡的名声。苟县令还能借此机会勾搭上世家的路子。
代价只是季家家破人亡而已。
别说是季珍珍自视甚高想多。
问题是她根本不敢去赌这种可能性。
如果是和那种拥有可怕后果的假设做对比，只是嫁人当寡妇又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季珍珍也是真心觉得嫁过去没什么不好的。
娘家和婆家都在一个县城，一个在城南一个城北，坐马车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而且婆家和娘家交好，公婆不会为难她，裴云生没有兄弟，她也就没有妯娌。现在还没嫁过去老公就死了，直接不用生孩子，直接少过一道鬼门关。最多以后养一个被过继来的孩子，给裴云生留个后。
再一个，自己手上有钱，有人，有陪嫁的庄子田地和铺子，还可以常回家看家人。在这个时代，有这种条件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季珍珍念头转到这里，倒是感觉有点可惜。
自己虽然只见过裴云生两次，但他长的是真的帅。不止有书生的清俊文雅，也有着练武之人的挺拔身形和体魄。让季珍珍印象最深的是裴云生那双凤眼，特别勾人。
季珍珍本来以为十六岁后嫁过去可以顺便和帅哥谈一场恋爱的，现在是泡汤了。
季珍珍心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耳朵还听着自己娘亲的话语。
林萍心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正一心两用中，叙话半晌后，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女儿的婚事，干脆拍拍季珍珍，让她回自己院子去歇晌。她要再理理库房房子，从里面选些好的给加进女儿的嫁妆里去。
季珍珍听话的告别了娘亲，带着守在外面的竹黛和石青离开了正院，往后院自己的院子去了。
季家的宅子很大，第一进是待客的正厅、花厅等地方。除了耳房和茶房外，还有通往后院的垂花门和连通整个宅子的抄手游廊。
但通往后面的门和游廊入口日常都有家丁守着，来拜访的客人没有得到邀请，只能走固定的路线通往两边的花园和池子赏花赏景。
而第二进里面，住着的都是季珍珍的哥哥。四兄弟一人一个三进小院。四个院子为了给连通整个宅子的花园和池子让地方，排列并不齐整，也没有两两分布。
季父季母的正院在第三进。三进里的大院子有两个，一个是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住的慈和心居，一个就是季父季母住的养荣堂了。偌大的三进现在只住了两个主子，就总是显得冷清，所以季珍珍和四兄弟在家时，总爱跑到父母的养荣堂来。
而整个四进，全部都是季珍珍一个人的，这里被各种好东西布置的富丽堂皇，显得特别的富贵。
房子大，路程就长。等终于到了自己的珍宝居时，季珍珍身上的纱衣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今年的秋老虎威力格外强大，季珍珍上身纱衣内只穿了一件藕粉绣鱼戏莲叶抹胸，下身的纱裙也足够轻薄。但还是无法阻挡滚烫炙人的热气。
等到了房间，早已准备好的豆绿和槐叶伺候她在浴室洗漱，待消去满身的汗水和燥意后，季珍珍才终于舒了口气。
豆绿和槐叶一人给她打扇，一人站在屏风后的冰鉴处，将冰块的冷气送过来。
没办法，娘亲说她年纪小，怕冰用多了伤身，所以严格控制了她用冰的量。
偏偏今年的天热得邪门，这让本就怕热的她熬的更难受了。
希望下个月举行婚礼的时候不要那么热了。
季珍珍躺在床上，感受着屏风外逸散过来的凉气，抱着对下个月天气的期待睡着了。
大概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会过得很快。
感觉转眼间，整个季家上下就已经处处挂满了喜庆的红绸了。
季家老大季伯凛和老二季仲觉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就被那成片的红刺痛了双眼。
看来那些人说的是真的，自己的小妹真的要嫁给裴云生的排位当寡妇了。
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直接翻身跳下马背，顾不得身上有着一路疾行沾染的尘土汗渍，直接冲去了父母的养荣堂。
他们不相信最疼爱小妹的爹娘会愿意把小妹嫁给一个死了的人，其中一定有隐情！
林萍心正在正院里和府中的管事对着用度单子，就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做什么这么急？刚刚回来就到我这儿来了？”
林萍心亲自给两个儿子各倒了一杯茶水，抬头看到两个儿子脸上的怒气，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来到自己的面前了。
示意屋里的丫鬟和管事们出去。林萍心将小女儿为什么必须在这个时候嫁入裴家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两兄弟。
季家大朗季伯行和季二郎季仲钦是一对双生子，但他们的样貌却并不相同，性格上更是南辕北辙。
不同于季大朗的稳重，季二郎一贯是个笑面虎，这时却无法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了。
他一口喝干了茶水，直接将茶盏往桌子上一丢就站了起来，那架势一看就是想要去找苟县令麻烦的样子。
“站住！”
不等林萍心叫住他，季大朗就开口叫住了二郎。
“你想做什么？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了，爹娘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季伯行盯着愤怒的弟弟，问他。
“珍珍的婚期就在三天后。整个桃源县的人都知道这场婚礼是怎么来的，如果苟县令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季家怎么洗脱嫌疑？”
季仲钦咬紧牙关，无法回答大哥的质问的他，只能避开大哥的逼视。
“最疼爱珍珍的是爹娘，做出了这个决定，他们内心的愤怒和心痛不会比我们少。还有珍珍，短短一个多月，她遭受这么多事情，难道还要她再来担忧我们，担忧季家吗？”
听到这里，季仲钦用力握紧的拳头最终还是无力的松开了。
“放心，等珍珍的婚礼过去，季家和裴家淡出大家的视线后，就是我们报仇的时候。”
季伯行起身来到季仲钦的身边，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珍珍身后有爹娘，有四个哥哥，她不会受委屈的。”
林萍心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兄弟两人，见他们两兄弟自己调节好了情绪，才开口说话。
“不要轻举妄动。珍珍嫁过去是裴季两家的权宜之计。等处理了那个狗贼，我们就可以把珍珍接回来。”
林萍心看看时间，又对两个儿子说道：
“都回自己院子修整一下，珍珍应该也知道你们回来了，晚膳时应该会缠着你们问这一路的见闻。”
两兄弟闻了闻身上的味道，都向母亲请罪后再告退。
看着两个儿子走远的身影，林萍心轻轻叹了口气。长子和次子因为年龄偏长，下面又有弟妹需要照顾的缘故，性情还算稳重，三儿子和四儿子才是真的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