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平等地照耀每一处渴望光明的地方,即便是冰冷的宫殿,也不免被那玉石般的温润光芒染上一层清柔的光亮。
她靠在贴合屋面的木制斜椅上,如太阳般耀眼的金瞳望着那亟待化圆的明月,不知从何时起,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渐渐晕上一层云雾,就像她此刻复杂难解的心情。
“哟,我说怎么找半天没找着,原来咱们殿下是起了赏月的兴致,跑到这来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她闻言闭上了眼。
“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完了的那种完了。”竹翊耸了耸肩道:“那两人话都没说完就翘了。”
似是习惯了青年不着调的语气,她淡淡道:“和之前的案例是同一种情况?”
“差不多,都是从外乡赶来的人,对华夜国近来的状况了解不深,甚至有些还以为当今还是先王当政,除此之外,身上大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学识不高,见识浅薄,这种人最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看来幕后的人等不及了。”她起身往下落去,待落座在石椅上,便抬手示意跟在后面的竹翊也跟着坐下。
“查清楚中的什么毒吗?”
“这个还没什么进展,只能推断出是一种植物的提取物,但具体是哪种,种植在何处都一无所知。”他叹了口气道:“仵作根据毒发表征找了数十种相关物件,但用于试验的白鼠并没有表现出与受害者一致的症状。”
“明日在圣殿门口和城门的告示处各自标榜一则通告,警告众人最近不要与形迹可疑之人相交,尤其不要随意食用陌生人带来的食物。”
“好。”竹翊笑着应下,丝毫没有为不久前才吃了“陌生人”带来的食物而感到后怕。
“话说殿下,您不好奇那两人闹事的动机吗?”他神秘道。
“想说便说,我没有让你不开口。”她接过石桌上的茶壶,用茶水洗了几遍茶杯后将漱杯水倒到脚边裸露的树根处,随后便将洗净的茶杯递到竹翊身前。
“...这两人本是乡下的村夫之子,因为没什么本事一直留在家里,活也不干,由着家里人重男轻女将他们奉为姥爷,但近年政策变化,男女平等的风吹到了他们那去,原本在他们家任劳任怨的女眷纷纷出外打拼,他们自个养不活一家子老少,便动了歪心思,想来京城讹笔大的。”他伸过茶杯,斟了杯茶后将茶杯递给帝汀。
“给你的。”她淡淡道。
“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他回以一笑,又双手将茶端回,轻轻抿了一口。
“话又说回这两人,听他们口述,他们初到京城便有人将他们迎见,请他们在茶肆详谈...这个茶肆我也派人去查了,那小厮只记得请客之人是个相貌平平之人,看不出什么特点,也认不出是哪里人。”
“那人听说这傻哥俩打算去清婉楼闹事,就建议他们用暮城兽人的身份大闹一场,说这样事成后不仅无人敢管他们,还可以再找他要一大笔报酬。”
“这俩傻登哪见过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傻大个当即就应了下来,蠢小人虽然有些不想为那人出力,但为了赏钱还是答应了,只不过还不等他们道出自己所谓的暮城身份,殿下您就掐断了他们的阴谋诡计。”待他说完,一杯茶也见了底。
“这么说,这次又是有人想败坏暮城名声,在华夜国掀起对立?”她问道。
“是这样没错,可惜没等我询问那人的更多信息,他们就已经毒发身亡了。”
“呵,如此毒辣的手段,想来也是蓄谋已久。”她缓缓道,眼中凌厉愈盛。“五日后就是暮城那边出发的时日,这次加派人手,从官道护送,让竹老将军亲自迎接暮城使者。”
“好,我回去就派人快马加鞭给伯父传信。”竹翊应道。
“对了,还有件事我想与你商议。”帝汀看向天边,神色严肃。
“何事?”他奇道。
“惠又跑了。”
竹翊:......
努力忍住想笑的冲动,他强装镇定地安慰道:“殿下放心吧,他跑路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失踪天数最多十天,他这人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对方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道:“你说,是不是我在他面前太严肃了,他似乎总有事情瞒着我。”
“嗯,怎么说呢,我之前听过他对您的评价,可能是受您以前的状态影响的比较深,他总觉得您还是以前那种......额,生人勿近的存在?”他斟酌地开口道。
“说起来我也觉得神奇,在我印象里,您以前似乎总是深居简出,能冷硬解决问题就绝不多费口舌,民间还传您和先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哈哈。”他打趣道,脑海中不禁回忆起惠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说实话,他与殿下打交道也不过六年左右,她之前是什么性格、习惯用怎样的语气,他都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不知从何起,这个以冷硬著称的殿下突然就理解了民间疾苦,从那高高在上的王座落入凡尘俗世,一颗孤傲的心慢慢回温,逐渐变成能温暖别人的存在,像是高天之上的神放下了与生俱来的高傲,学会了走到人群中央。
“因为我不能变成他的样子。”她没有丝毫犹豫地道,仿佛心里已经对这个问题解答了无数遍。
“...殿下您走的,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途,我衷心期待您许诺的那个未来。”......那个,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幸福的未来。这也是他下定决心抛弃一切成见以竹家继承人的身份永远追随于她的理由。
他为自己倒了杯茶,嘴角微扬,郑重又不失风趣地道:“所以我相信,惠迟早有一天会理解您的。”
帝汀也笑道:“倒也不期许这个,其实现在也不错,他能找到想做的事,这样就够了。”
“那殿下,缉拿夜袭华夜廷贼人这事,是否要按下不表了?”
“本就是捕风捉影的局,也就喊散值的侍卫路过提一下罢了,让他知道我在找他,这便够了。”她淡淡道,眼神有些暗淡,“我想与他谈谈,仅此而已。”
“...好,那就先不提这个了。话说郑侍卫烹茶的技艺真是越发熟练了,庭院打理似乎也比以往好上了许多。”竹翊喝了口茶叹道,借着饮茶将敏感话题默默揭过,视线也悄悄地扫到庭柱那边,在月色的衬托下,他隐隐能看到一道黑影往柱子内侧一闪而过。
“听涟儿说,他最近精进了不少技艺,花艺茶艺厨艺皆有所涉猎,饶是我也想与他习上一些,可惜近来容不得闲适。”说起帝涟的时候,她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上扬几分,只可惜她自己察觉不到。
借着这个话题,两人又聊了不少事,例如帝涟上次骑射课拿了第一,全程没有丝毫差错,但结课了才发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那孩子太要强,护具掉了也不说,手脚勒了好些渗血的红痕也忍着没有说话,还是竹翊看出她状况不对,喊她伸手时才发现她满手都是血,再加上她不爱涂护手的香膏,手上干燥又受狂风,那几天又是阴天,手背上还起了冻疮,长时间的骑射使这个十几岁孩子的手变得像匠人一样粗糙,丝毫看不出她是一个皇家里长大的孩子。
又例如他今日交了个好看的新朋友,听到他说是隐瞒身份与之深交时,帝汀瞥了眼他的腰间,戳破道:“你身上戴着刻有竹家印记的玉佩,是个有心人早就发现了。”他则笑道:“哈哈,无伤大雅、无伤大雅~他不在意这些,倒也算是难得的知己。”随后便又将他们是如何从巷道相遇相知,又是如何从彼此怀揣心眼到放开芥蒂的经历讲了个遍,待讲完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坏了,说起这个,我还未与他正式道别。”
“那就快去吧,说不定他还在那。”帝汀笑着道,丝毫没有追究这位月公子的身份,因为她相信竹翊的为人,亦信任他的判断。
“那殿下,在下先行告退。”话落,他便如清风一般朝正门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来到了石桌附近,径直坐在了距帝汀更近的位置。
“姐姐,为什么不喝茶呢?”
“我不太习惯。”她揉了揉少女的头发,脸上满是温柔。
“那,我最近在郑先生那里学了些别的,往茶里面加牛奶,这样会好喝很多,您要尝尝吗?”她有些忐忑地道,眼中满是期待。
“好,不过在那之前...”她轻轻握住少女的手,温柔的眼神在看到那双遍布大小疤痕的手时不由微微颤了颤,但她依旧面上不显道:“夜儿要记得保护好自己,这样姐姐才会听夜儿的话。”
“好!我知道了,夜儿听姐姐的话,姐姐也要听夜儿的话。”她笑意盈盈道,“那姐姐,我现在就去给你拿茶和牛奶!”
她点头应道,看着那道瘦小的身影越走越远,待完全不见其身形后,她轻声咳了咳。
下一秒,一道暗影瞬间出现在她的面前,如若不是月色将他行过轨迹的影倒映在瓦柱间,换作常人或许早已将之视为凭空出现的神使。
她对其下令道:“去城里买些护手的香膏,顺便探听下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都用些什么生活用品,把打听到的全买了,都买最好的,就用我自己的钱,出去前多拿些,用不完的钱你自己收下,事后你便自行归家吧。”
“是。”一阵微风吹过,眼前人很快便没了踪迹,这次比方才更快,甚至连月亮也只捕捉到未成形的碎影。
她不由笑出了声,淡淡的柔意随着音色向四周扩散,这一刻,融入清光的玉石砖瓦仿佛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