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得惊人,黑云层层叠叠,冷腥的雨丝扑面而来,湿冷黏腻。
人们好像并未注意到这场雨,他们急匆匆地从青苗身旁擦过,围聚在前方不远的堤岸处,交头接耳,声音嘈杂。
青苗迟疑地望着天,有些不知所措,倏然脚尖一疼,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孩,八九岁的样子,踩着了她的鞋,原本洁白的鞋面留下了大片黑色的湿漉漉的印子。
小孩正对着她,一直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动。
青苗蹙眉,身旁时不时有人擦身而过,呵斥的话语临到嘴边又咽回去。
斑驳的雨点打在身上,泛着丝丝凉意,雨渐渐变大了。
正想离开,却见小孩猛得抬头,对着她咧开了嘴,露出了一个笑,那笑容奇怪到了极点,嘴角像是撕裂了一样,直至耳边。
小孩一步一步倒退。
“凶手。”他笑着说,转身跑向堤岸。
刹那,所有人望向她,堤岸处围着的人扭头用死沉沉的目光盯着她,阴戾地眼神仿佛在剜着她的肉。
喧嚣顿止。
青苗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一阵恐慌从心间弥漫。
跑!
快跑!
但是不行——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动了,向前走了一大步。
为什么会这样?
青苗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不要,我不要!”青苗猛摇头,妄想逃离这里,可身体违背意志,向着堤岸大步前进,先是一小步一小步的移动,接着变成了跑,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无论她使了多大的劲,都无法控制住这具身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距离的缩短。
二十米,所有人的嘴角同时勾起,咧开了同那个小孩一模一样的笑容,僵硬,可怖。
十米,那笑容越发惊悚,越发夸张,他们的眼神流露出渴望兴奋的光。
五米,他们一齐向她伸出了手,面上挂着夸张的笑容。
“青苗,快过来啊。”他们齐声叫唤着,带着缓慢诡谲的音调。
逃不掉的。
恐慌,巨大的恐慌淹没了青苗,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眶溢出。
快跑啊!
快跑......啊。
距离越来越近。
三米......二米......一米......
“青苗,你在做什么?还不去上课?”
这一声恍若天籁,划破虚幻。
青苗瞳孔骤然紧缩,面前哪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她的错觉。她仍旧站在原地,那些人依旧围在堤岸旁若无人的交谈着。
什么也没发生。
幻觉?
意志和身体的违和感还残余着,一切仿佛那么真实。
“青苗?”
青苗无意识侧头,看向来人,神色愣怔。
唤她的人是陈欣,十七岁的陈欣。
明明不久前才见过,青苗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陈欣似乎也忘了带伞,她白色的发梢不停地向下滴落水串珠,过于臃肿宽大的校服紧紧粘黏着她娇小的身体,袖口和裤脚同样吧嗒吧嗒淌着水。
整个人湿淋淋的,好似刚从水里出来。
雨有这么大吗?青苗有些困惑。
“这次,我们一起去学校吧。”陈欣的语气一如记忆中的平静。
“不要!”青苗猛得摇头,却又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过于激烈,连忙补救道:“我待会儿有点事,可能会耽误点时间,你先走吧,哈哈我还是有点在意那里,我晚上的时候再去你家找你玩,你先走吧。”
她飞快扫视陈欣一眼,随手指向堤岸,堤岸的人聚拢的越发多了。
青苗不敢直面她,指完继续盯着陈欣脚边的地面,那里的路面相比其他地方已完全湿透,分不清是雨水造成的,还是陈欣身上的落水造成的。
陈欣没有接话茬,沉默着。
这是借口,一个她们都心知肚明,属于怯弱者的借口。
青面心虚地低着头,焦虑的等待陈欣的回应,齿根附近渐渐发痒,她啮合着牙齿,想咬指甲,但是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她需要转移注意力,身旁嘈杂无比,人们高声的喊些什么,喊些什么呢?
她仔细听着。
可是没有,没有!
她听不懂他们喊些什么,但她的意识告诉她他们就是在叫喊!
为什么没有听见呢?为什么没有呢?
为什么没有!
“青苗,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你愿意重启你的人生吗?”平静的语调打断了青苗癫狂的思绪。
她抬头看着陈欣,“什么?”
只一眼,让她毛骨悚然——陈欣原本泛黄的校服变成了血红色,那红红得深沉,红得刺眼,滴滴答答的不是水,是血!血水源源不断的从陈欣身上滴落,潺潺流向青苗,浓郁恶心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她止不住地干呕。
陈欣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平静,仿佛从未说话过。
她洁白的肤色只在瞬间变得冰冷青白,殷红的唇变得青紫。
这像一具尸体。
青苗双腿发软,冷汗大滴沁出,从额头滑落。她抑制不住地后撤几步,求生的欲望迫使她逃离这里。
跑!
她竭尽全力地奔跑,肺泡里的空气急促循环,冷热交替,生疼不已。
身后有很多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正逐渐逼近。
踏踏踏、踏踏踏......
她没敢回头。
有只手,有一只手碰到了她,冰冷黏湿。
绝望降临。
“不要——!”青苗哭泣着,挣扎起来。
“青苗,你怎么啦?是不会做恶梦了?”干燥温暖的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熟悉而温柔的嗓音带着安慰:“别怕,梦都是反的。”
那是母亲的声音。
青苗粗喘着气,心悸得厉害。
原来是梦啊,但她梦到了什么呢?
梦中的慌乱感仍残存在心头,却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青苗把头埋入母亲的怀里,搂紧她的腰,独自消化这不知由来的恐惧,“我没事。”
双手却忍不住收紧,青苗意识到自己用劲过度时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她感受着母亲纤瘦的身躯,微微卸了点力气,母亲自从生病后,胃口越发小,身体也愈加瘦弱,这一搂戳破了病服下的幻象,空落落的,像搂了一把骨头。
曾经坚实的港湾变成了这番模样,青苗鼻头泛酸,要是她能有出息就好了,这样的话,她的母亲不至于这个年纪还要出去赚钱养家,也不至于旧疾发作,卧病在床,更不至于因为钱的问题百般焦虑,食不下咽。
要是她能有点出息就好了。
要是......就好了。
“妈,我没事,倒是你,怎么又瘦了,再瘦下去我抱着都硌得慌。”说罢,青苗挣脱了母亲的手,微微仰头——
对上了一双黑黢黢的骷髅眼,血肉腐烂,半边肉碎要落不落的悬在骨头上,直勾勾地看着她。
心跳骤止。
青苗的四肢在这一瞬间变得麻木起来,感知不到任何存在,搂在骷髅腰际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滑落。
明明感知不到存在的身体,却又在这一瞬间动了起来,狼狈地后退,跘倒了推到床尾的点滴支架,输液瓶碎了一地。
病床上坐着的骷髅仿佛因为失去了支撑力,无力地歪倒在地,碎肉横飞,有一点肉碎溅在了她的脸上。
骷髅忽然抬起了头,对她伸出了那只干瘪的手。
胃里反涌上来血腥气迫使她忽略这一点,手心撑在碎片上,支撑着倒地乏力的身体,挣扎着一点一点远离这个地方。
玻璃碴子起初只进入了一点,却因为手掌不停的起伏用力,完全没入掌心,鲜血淋漓,刺痛无比,她无暇顾及。
“青苗,如果人生能够重来......”
怪物依旧用着母亲的声音,诡谲的音调渐渐变得嘶哑。
“你愿意重启你的人生吗?”
这道声音逐渐变得甜美起来,最后成了陈欣的声音。
......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重启你的人生吗?”
谲哑的声音似乎穿透时空,刺入脑海。
青苗终于想起来了,自母亲住院起,这场循环的梦境她经历了数次。
死去的陈欣回来了。
带着不甘回来了。
这像是一场报应,一场延迟了十年的报应。
她呆呆地坐着,又一次看向那狰狞的骷髅面孔。
有一瞬间,她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脱离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麻木地注视着这荒诞的一切,像观看一场的滑稽的闹剧。
......
我愿意。
......
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重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