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雨后晴日,青石板上浮着粼粼水光,我揉着酸痛的肩颈穿行市井,空气中蒸腾的热气混着蒸饼铺子的白烟,在熙攘人潮里氤氲出烟火气的纹路。

    公门石阶前,值守卫士的青铜胄映着天光。我将缰绳交予兵士,迈步踏进公门,便见王安抱着竹简疾步而来,身后跟着个怀抱书卷的布衣少年。

    “姑娘回来了!”王安将竹简换到左臂,袖口墨迹未干,“先生说连阴雨困人,怕是要迟上三五日。”

    我掸去襟前草屑笑道:“难得孔明也有失算之时,倒显得我这趟星夜兼程......”话音戛然而止,月白纶巾下眉眼低垂,逆光中恍若那年在水镜山庄初见孔明时的惊鸿一瞥。

    下意识错开一步,避开那刺目的光源,视野才清晰起来。那是一张更年轻、更稚气的面庞。眉峰清秀温润,与诸葛亮确有几分神似,然而眸中流转的并非兄长那洞察世事的深邃睿智,而是一种未经世事磋磨的清亮辉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粹。他似乎被我方才的失神注视看得有些窘迫,耳尖悄然染上一抹霞色,腼腆地抿唇一笑,随即垂首规规矩矩地作揖施礼。动作间,怀中几卷书册的书页簌簌轻响,露出《六韬》二字。

    我连忙回礼,心中已然雪亮。这般年纪,这般气度,又与孔明面容肖似......我暗自忖度着,这性情,瞧着似乎比那位以温润著称的马良还要更柔和内敛几分。答案已呼之欲出。

    “三公子初至临烝,姑娘自是未曾见过。”王安见我驻足打量,轻咳一声,出言提醒,目光朝议事厅方向示意,“可要同往议事厅?徐军师也在里面。”

    果然是诸葛均,孔明的幼弟。

    我顺着王安的目光望向议事厅方向,只见窗棂上映着幢幢人影,低沉的议事声隐约可闻。低头再看自己这一身,直裾下摆溅满了泥点污渍,连日策马奔波的疲惫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从骨缝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连带着开口的嗓音都仿佛裹挟着驿道上的风尘沙砾:“不必了。烦请转告二位军师,纵有天大的事……”

    我径直转向通往内院的月洞门,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倦怠,“也容我先焚香沐浴,祛祛这满身风尘再说。”

    方抬脚跨过那道拱形的月洞门,王安却又空着手追了上来。原来诸葛均已默默替他分担了半数文书,少年郎青衫磊落的身影日光里。闲谈间知晓,刘备自江陵前线归来后,大约是觉得诸葛亮身边侍奉的人手太过单薄,一股脑往他院中塞了十数名仆从,难怪前庭里多了好些眼生的面孔。又听闻几日前,马良、马谡兄弟也已抵达临烝。诸葛亮已向刘备进言,征辟马良为州从事,并在公门西侧为他们置办了一处宅院安置......

    行至我的厢房门口,我推开门,将这些琐碎消息连同王安絮絮的余音一同关在了门外。从前倒没发觉,这王安竟也是个话唠。

    屋内陈设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我将沉甸甸的行囊随手搁在案几上,拖着灌铅般昏沉的双腿,几乎是凭着本能摸索进了浴房。巨大的浴桶中热水氤氲,白汽弥漫。

    连日奔波的疲惫如同退潮般层层剥落,随之席卷而来的,是难以抗拒的浓重倦意。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意识便迅速沉入一片暖融融的黑暗......

    “......姑娘、姑娘?要添些热水么?”

    一个轻柔而陌生的女子声音,将我从沉眠中蓦然惊醒。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了几下。环顾四周,房内光影已然暗沉下来,窗棂外暮色四合——竟不知睡了多久!

    浴桶里的水早已微凉,皮肤触之泛起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我定了定神,迅速起身,用备好的布巾将身上擦拭干净,换上干净的素白里衣,回到了卧房。

    门口安静侍立着一位梳着双环髻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面庞圆润白皙,眼神清澈明亮,一身嫩绿裙裾,如同春日里刚抽芽的蒲笋,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见我出来,她立刻上前几步,极自然地拿起另一块干爽的布巾便要为我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多谢,” 我伸手接过布巾,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我自己来就好。”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依言退开半步,安静地侍立一旁。我一边擦拭着半干的长发,一边透过铜镜打量着她。陌生的面孔,但眼神干净,举止得体。

    “听小安说,你叫......” 我努力从被疲惫和热水泡得混沌的脑海里扒拉出零星的信息,“烟烟,是么?”

    “是,姑娘。” 女孩抿嘴一笑,声音清脆。

    恰在此时,王安那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徐军师让我唤姑娘去用膳,再耽搁,羹汤怕是要凉透了!”

    “好,马上就来!” 我扬声应道。

    手上动作加快,将半湿的长发随意挽起,熟练地用一把素面木簪固定住。起身走向衣柜,准备取件外袍披上。然而,推开那扇熟悉的柜门时,眼前景象让我瞬间僵立当场——

    五彩斑斓、花团锦簇的衣袍,如同打翻了染坊的调色盘,刺目地挤满了整个衣柜!

    “......”

    我不可置信地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满柜的“姹紫嫣红”依旧嚣张地占据着视野。一种难以言喻的错愕感涌上心头。

    “烟烟,” 我艰难地转过头,指着那一片“锦绣河山”,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飘忽,“这些......都是我的衣裳?”

    她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弯成了月牙,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望着这满柜子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新衣,嘴角牵起一个无奈的苦笑。随手从这片“锦绣”中扯出一件相对不那么扎眼的褚红色直裾套上,又从先前换下的旧衣衫内袋里取出信件,再背上古琴快步走出了卧房。

    夜色笼上来,议事厅的灯火将廊下青竹染成暖金色。

    刚踏上厅前的石阶,便听得里面传来徐庶那特有的、拖着长调、带着明显揶揄的声音,伴随着茶盏被有节奏轻敲的脆响:“啧啧啧......某些人这沐浴更衣的时辰啊,怕是够子龙将军操练三回骑兵了。”

    我眉梢微挑,故意将脚下的靴子踏得脆响,掀帘时带进几片竹叶,“两月不见,师父不关心徒弟鞍马劳顿,倒学会了在背后编排人?这可不是长辈风范。”

    “唉......嗨哟!” 徐庶正举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上挑的剑眉下,一双含笑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将我上下一扫,“好徒儿,你这身装扮......”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那身褚红的衣料正灼灼发烫,下意识地低头正了正腰间的蹀躞带,又别扭地扯了扯袍角。

    “别拽了,” 徐庶放下茶盏,忍着笑意,“你平日里衣裳太过素静,我看这身挺好,鲜亮!有精神!”

    我抬手指过他与书案后那位身上清一色的素色直裾——徐庶是深青,诸葛亮是月白,摊了摊手,理直气壮地反问:“师父既然说好,那两位为何不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诶,此言差矣!” 徐庶一脸“你太天真”的表情,煞有介事地晃着手指,“主公赏赐,那是独独予你的恩典。庶与孔明,岂有夺人所爱之理?”

    “......” 我长叹一声,原是刘备的“厚爱”!那满柜子花团锦簇的源头找到了,心头那点荒谬感瞬间被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取代。

    “元直莫要再逗她了。” 清泉般温润平和的嗓音自书案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易便抚平了室内那点戏谑的波澜。

    诸葛亮今日难得未披那标志性的鹤氅,只着一袭月白深衣,跳跃的烛光在他清隽的眉宇间投下淡淡的阴翳,更显沉静。他正执笔在一卷摊开的竹简上勾画,落下最后一笔,方搁下笔,抬眸望来。

    那双映着跳动烛火的眼眸,深邃而温和,仿佛蕴着星河。

    “好看。” 他唇角微扬,只吐出简短的两个字。

    轰——!

    仿佛有看不见的火苗从耳根瞬间蔓延至脸颊。那件原本只觉得别扭的褚红直裾,此刻竟无端生出灼人的热意来。我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慌乱地将背上的古琴解下,连同手中的信件一并放在一旁的空案上,借此掩饰瞬间的失态。目光转向侧旁正安静布菜的诸葛均,仿佛找到了救星,自然地走过去帮忙。

    案上羹粥正腾着袅袅热气,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二人相似的眉眼间逡巡。少年郎似乎格外敏感,被这目光看得耳尖再次悄悄染上霞色,执筷的指尖微微用力,在细瓷碗沿上磕出一声轻响,随即只一味地低头去夹面前那碟子清炒时蔬。

    徐庶看得有趣,夹来一箸色泽诱人的炙肉放入我碗中,揶揄道:“子衡面皮薄,可经不起你这般打量,仔细把人吓跑了。”

    “无妨,” 我收回目光,也夹了一箸青菜,语气轻松,“看多了,总会习惯的。”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带着点恶作剧的兴味,“孔明,我有个问题。”

    “嗯?” 诸葛亮停箸,目光温和地投向我,带着询问。

    “既然你们家,长兄诸葛瑾字子瑜,” 我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分析,“三弟诸葛均字子衡,” 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身上,“那孔明你,岂非该唤作‘子明’才最合规矩?瑾瑜,明衡,这听着多工整!”

    话音未落,一道羽扇携着清风,快如闪电却又力道轻巧地掠过我的额角。

    “啪!”清脆一声,不大不小,刚好截断了我所有未出口的“歪理邪说”。

    满室俱寂,忽闻“噗嗤”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瞬间的凝固。却是诸葛均终究没忍住,连忙以袖掩口,肩膀却止不住地微微耸动。紧接着,徐庶拍案大笑,声震屋瓦:“哈哈哈!子明?子明!妙!妙极!好徒儿,你这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诸葛亮无奈地摇了摇头,执起羽扇,轻轻点了点我。

新书推荐: 海上农场主,但mod [足球]情人与雀鸟 江南锦绣录:从商女到王侯 青瓷谜案:我凭格物定乾坤 有剑伏祸 海王在星际养鱼 掌握时间回溯能登基为帝吗 风风火火闯副本 当杀手上岸失败后反成死对头帮厨 位面婚介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