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在一片漆黑的虚无中，什么也没看到，却立刻感觉到了数道恶毒的目光。她知道黑暗中，隐藏着深入骨髓恨着她的怪物。

    她飞到半空中，银白色杖柄出现在她手中，与握住它的右手笔直连成一线，直指漆黑的穹顶。顷刻间，无数光线穿透黑暗，如一张张静止在时间中的白色丝绸。

    黑雾交织侵染而来，六道漆黑羽翼张开，白光中显得苍白诡异的面孔木然望着莉莉丝。此刻的堕天使就像一个了无生气的精美木偶，只不过一道阴风吹过他的衣袂发丝，给人一种活过来的错觉。

    看到来者仍是撒旦，莉莉丝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路西法还未被完全吞噬。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真没想到，神明居然会对你伸出援手，却任由我在深渊堕落，哈哈哈……”撒旦冷笑着。

    “你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我做出了那样的选择？是啊……自从听到了深渊冷酷永恒的呓语，我再也不迷恋虚假快乐的天堂。和那群天真愚蠢的天使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无比烦躁和煎熬。”

    “我是特别的，我无比庆幸，我是作为祂的黑暗面诞生的，我和黑暗虚无一样，是这个宇宙最真实的存在！我能成为掌控它们的存在！”

    撒旦的身体渐渐被黑色浸染，仿佛一层层粘稠的石油从他皮肤毛孔底下渗出。他彻底与黑暗的亚空间融为一体，莉莉丝能感觉到，现在她四面八方都是撒旦。

    “路西法作为祂最为神圣骄傲、光明荣耀的一面，但那有怎样，光迟早会有消逝的一天。等到世界终结，他独自一人时，他能像我一样越过那终极的时刻、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吗？他不会，现在他就开始畏惧，躲在某个地方苟延残喘，作无用的挣扎……”

    “路西法在哪里？”莉莉丝厌恶地直视前方，路西法竟然被撒旦逼迫到这个地步，不可原谅。

    跟从前一样，在某些方面上莉莉丝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此刻她的杀心已起。无论如何，要么她杀死撒旦，要么她死在杀撒旦的路上。大蛇如细流一般悄然从她身上滑落，爬入了黑暗中。

    “他躲起来了，显然他不想见我，也不愿见你。不过，如果我捉住你，他就会坐不住乖乖出来吧？”他手中的长刀指向莉莉丝，刀刃反射着冰冷的光。

    “你大可以来试试，也许结果是你被我捉住。”

    莉莉丝一瞬消失在原地，出现在撒旦斜后方。猩红的血光与漆黑的雾气交织着，亚空间内顿时狂风乱作。末了，神识、力量与其它不知名物质纠缠越来越多，形成纷繁复杂的巨大的网，网最为密集的深处，两个巨魔从中显现。

    祂们一个浑身血红，一头如风暴般乱舞的红色粘稠长发，像是巨大的触手，又像燃烧着的火焰；一个浑身漆黑，体态臃肿混沌，背部长着巨大的六翼，行过之处黑暗实质化地弥漫出来。

    跟此前神降的虚幻宁静，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与整个世界擦肩而过不同，此时的莉莉丝破坏力达到了疯狂的程度。祂身上的红发，触手向着撒旦席卷而去，死死扯住撒旦神体的每一处。

    撒旦也不甘示弱，不断释放黑雾削弱对方的意志，侵入莉莉丝的神体。莉莉丝并未理会，全力撕下撒旦的一对漆黑羽翼，将其吞吃。嘶吼的风暴中，传来阵阵诡异刺耳的尖鸣。

    大蛇叹为观止，全身鳞片好似都被掀起，它确信它看到了神战，其血腥残暴程度远胜它从前见过的所有战斗。

    “你总说虚无和黑暗才是真实的、永恒的，却不知道，它们跟别的东西一样，都是一样的意义，也是一样的无意义。”

    “的确，我、每个生灵、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是短暂的偶然。但你别忘了，正是因为我们存在，因为这些偶然，我们才得以发觉光明与黑暗、实在和虚无、有意义与无意义。”

    “而且你别忘了，你本来也和我们一样，是一个偶然的存在。现在，到你终结的时候了。”

    黑色巨魔被红色巨魔的头发和触手撕碎，四处蔓延逃窜的黑雾中，撒旦的神体重新凝聚，接着红色巨魔将他捉在手中，往口中塞。

    一切重归于寂静，莉莉丝获得了新的权柄，神体开始坍缩凝聚，很快她变回原来的人身。

    “莉莉丝，这里！”大蛇的声音传来，它找到了路西法，但是糟糕的是，眼下他非常虚弱。

    莉莉丝闻声望去，主殿业已坍塌殆尽，路西法独自坐在残破的高背椅上。她急忙跑上前，他低垂着头，金发蒙上一层灰，不像从前一样似晨曦的光线。

    她能感觉到，名为深渊的存在已经侵蚀了他，同时，名为绝望的情绪也攫取了他的心脏。

    他没抬头，一句话如幽灵般飘来：“莉莉丝，我很高兴你活着回来了。但是……你不该来的。”

    莉莉丝忽然想到，他曾对她说过一次“我很高兴你活着回来了”，在她被驱逐回归地狱后、前去面见他时。

    “你也希望我来吧，不然，你为什么会给我留一个入口？”她轻声说。

    路西法没有回答，他确实这样做了，除了莉莉丝，没有人能进入这个领地。

    莉莉丝走上前去，伸出两手捧起他的脸，他一只眼睛蒙上疲惫的灰，如同清晨时分的灰色海浪，而另一只眼睛则是深邃的黑色，散发着怨毒的光。

    难怪，撒旦说他不愿意见自己，他一向在意自己的形象，无论何时在人前都是优雅从容的模样，怎么可能忍受自己变成这样？

    她忽然想起萨麦尔的话：“必要时，把他永远留在深渊下吧。”

    萨麦尔一向敬爱路西法，却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语，可见他的绝望。

    “这也不是很糟……”她强行劝路西法，直到这时，她才恨自己没早些学一些安慰人的温柔话语，“你振作一点，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路西法抬起双手，想拥抱她，但最终停滞在半空，又收回了手。他摇摇头道：“没人能救我，没人能救任何人，我注定要沉入深渊。”

    “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寻找神明，人们说祂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存在，祂总会看不下去的……”莉莉丝说，同时真心觉得这是个省时省力的好主意。

    “莉莉丝，你忘了我吧。”他忽然说。

    莉莉丝愕然，他是认真的吗？她有些激动道：“忘了你！？你早点跟我说我还能做到，但你别忘了，是你把你的灵魂和记忆硬塞给我的，我怎么可能忘记？”

    “而且，就算我忘了你又怎样？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呢！萨麦尔他们三个都活着，现在应该得到救治了；玛门想让你还钱，他可真是厚脸皮，他还背叛过你；别西普又乱吃了许多东西，但幸运的是他已经吃得反胃，以后大概率不会再乱吃了；米迦勒更愿意你当地狱之主，弥赛亚说你还答应过他再带他飙车，还有……”

    “还有主殿塌了，现在雷恩和莱特一定很苦恼，奎卡、提卡和莉莉姆最习惯的厨房没了，许多堕天使忙着修复花园……唯一没那么苦恼的可能是佩普，因为大门还剩个门框顽强地立着，这足够他守门。”

    “我们都在等你，你让我们忘了你？这肯定不是你的想法，是别的什么东西在骗你。”莉莉丝得出最后的结论。

    路西法听着她一连串如同珍珠滚落下来的话，空荡荡的心被填满，忙着迷茫失意的大脑也重新活动起来，眼前闪过一个个对应的不怎么令人愉悦的画面。但是奇怪的是，他的心情好了起来，甚至有点想笑。

    ……是啊，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呢，那些烂摊子怎么能统统丢给他们？他们一定做不来的。

    自己走之后，堕天使们可怎么办？彼列脾气暴躁，埃斯蒙德每天异想天开，别西普只知道吃，贝尔芬格只知道睡，玛门更是见钱眼开……只有萨麦尔一个人，他怎么可能顾得过来？

    地狱再没有一个实力与众魔拉开差距的存在，恶魔们会不会又开始互相争权夺利、弱肉强食？更糟的是，万一恶魔跟堕天使决裂，堕天使们还能去哪里？

    还有，众魔的审美和品味不佳，万一把他的主殿修的过于阴森黑暗或是过于华丽庸俗可怎么办？那些花朵过于娇贵，需要成千上万精妙的术式维持，使魔们哪里懂这些？

    此刻路西法对于生活即将要被打乱的恐惧，以及其中的琐事带来的忧虑，压倒性地战胜了深渊或是渊底的其他古老存在。

    意识到这里时，他忽然头疼欲裂。这份痛苦让他沸腾又脆弱的神经冷却下来，他知道，只要有他在，这样的劫难还会再发生。

    他捂着头道：“深渊已和我融为一体，为了地狱的安全，我必须离开。”

    “别说傻话了，你根本不想离开。”莉莉丝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你要把自己放逐到深渊之中？你还没这样决定，此刻你还坐在这里，还在等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即使我不愿意，我又能怎么办呢？”

    “还有个好办法。”

    “什么？”

    “那就是你不用自己离开，我可以陪你！”

    莉莉丝的口吻轻松平常，神情带着骄傲和得意，似乎认为他会很感动，就像是在自荐加入他的下午茶。

    但不同的是少了一点诡计和狡黠：她没为了品尝到最新美食这一目的，先假惺惺地可怜他总是孤身一人，再大度地提出自己会好心陪她。更别提，渊底可没什么好东西。

    “莉莉丝……这对你没好处，你可以不这样……”话没说完，路西法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陪他，他的心脏没来由地乱跳起来。

    莉莉丝在嘴角上扬前俯身轻轻拥抱住他，道：“这事确实有悖我的本性，但是为了你，我可以破例。”

    路西法没再言语，紧紧抱住了她，即使此刻就在深渊边缘，他也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存在。

    亚空间悄然破碎，土地碎裂，其下的深渊显现，他们随着碎石和尘埃缓缓没入深渊，就像沉入午夜间的深海。

    路西法安然闭上眼睛，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再次醒来，而莉莉丝会笑着迎接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