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场雪已下了整整三日,放眼望去一片冰雪琉璃世界。东平王府后巷边的一座宅邸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我初见桓兄时,便知桓兄是真性情人。区区风雪怎么阻得了桓兄?”
屋内对坐的是两个年轻公子,皆是容貌不俗,主人家看着沉稳些,那客人却神采飞扬,唇边始终挂着笑。他抬眼往四周一扫,笑道:“早就听闻杨兄府上无一不精,如今却是见识了。”
杨伯玉为他倒了杯茶,微微笑道。“江南历来是金玉锦绣之地,想来我这些东西算不了什么,让桓兄见笑了。”
桓英摇头,这位公子生来一副含情目,看着人讲话时显得格外诚恳。“杨兄莫要谦虚了。贵府这屋舍布置之雅致,庭院花草山石之得当,不费好一番心神那是万万不得有的。弟虽对此道不甚精通,可自进了贵府的院门,真正是通体舒适,无一不合用。想来这正是古人所云良宅养身之理。……单说这小小杯盏,怕也是前朝内府藏品吧。”
他抿了口茶,尝出是他在家常喝的雨前龙井,心下熨帖几分。“我自小生在江南,对京城风物掌故多有不熟悉的。行商的朋友早同我说,我既喜好金石古玩,又恰好来了京城,是必定要来见一见杨兄你的。”
杨伯玉温声道:“不敢。不过王公子也同我说,桓兄你是最难得的一位惜物人。”
桓英道:“是以杨兄相邀,我是一日不敢耽搁。不知贤兄信中所说的宝物,却是……?”
“桓兄心里觉得是什么宝物?”杨伯玉反问道。
桓英环视四周,“想来或是传世名画,或是稀见的古琴,再不然就是……”
杨伯玉却起身正色道,“这些虽好,却都是死物。”
桓英一愣,听见对方对一直在一旁敛声屏气的丫鬟们道:“去请二位公子来。”
便走进来两个抱着琵琶的锦衣少年。打头的那个身形较矮,眉目秾丽,神色骄矜,看过来时扬眉一笑,甚是可爱。
落后的那个却规行矩步,微微垂着头,从桓英的位置只瞧见他秀美的侧脸。
桓英迟疑道:“杨兄……”杨伯玉摁下他的手掌道:“桓兄且听。”
二人行礼落座。伯玉先命那秾丽少年弹了支倾杯乐佐酒,琵琶声叮叮铮铮,如金石相击,清脆悦耳。
伯玉又道:“鹊郎。”
“是。”底下有人应声道。声音如寒泉浸玉,极清极冷。
桓英心想:单听这嗓子,也知道高下了。
耳畔又听那少年慢慢唱道:“对酒肯教欢意尽。醉醒恹恹,无那忺春困。…”
桓英便拍手道:“这是乐大人近日新填的那只曲子罢?被他一唱,全无那股子脂粉气,倒有三分清气了。”
伯玉转头笑道:“只是中气不甚足。”
主客谈笑间,桓英瞥见鹊郎虽然神色不变,露在外面的纤细手指却细微地抖了抖。座上的主人显然也有所察觉,忙命丫鬟取衣,又命二人先回去歇息。
桓英心下纳罕,屋内地龙烧的极暖,这人也太过畏寒。又想起方才少年起身披上狐裘的那一霎,真正是腰肢纤细,弱不胜衣,不由往二人离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鹊郎似有所感,微微回首同他对视。那双美目冷沁沁的,寒气直进人心里。
桓英呼吸一滞,还没等细看,便听见伯玉道:“桓兄觉得如何?可称得上宝物二字?”
桓英忙应道:“如此仙姿,见之忘俗,如何养出来的?”
伯玉便笑:“你看他身上,未有金玉之饰,一派天然。核心就是自然二字。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更可贵的是这孩子天生一股冷心冷情的禀赋,倒如同那院里的梅花一样。”
桓英顺势看去,窗外正有株枝影扶疏的白梅,点点花瓣欺霜赛雪。
“你听我唤他鹊郎,这孩子也真如同小鸟儿一样,平日里不大出门,见了你回家便喜。若是平常孩子,怕是闷不住的,只是碰巧这孩子进了我家没几月,竟一病不起,醒转后就一直病恹恹的,倒是平白多了一股弱质风流之气。平日里只在家里待着,天气晴了,便在院里走走。”
桓英道:“如此,竟像位闺楼绣户里的娇小姐了。”
伯玉摇头道:“小姐倒要学着持家。我是从不叫沾染的,经济事务,一概不入他耳,只叫他读书养性情。整日里读经书同些杂史,也未曾延请教师,唯恐被人移了性情。这读书一事,如同熏香,纵使不通,也有香气留着的。”
桓英颔首道:“兄台高论。”
伯玉道:“其次是从不叫他施朱敷粉。这天生的良材美质,用了这些俗物装饰起来,也就跟着俗了。再加上整日茹素,通体熏香……”
他言语间有些自嘲:“我本来连唱小曲也未曾教过他的。”
“自此我倒是懂得了个道理,鸟要分笼。我这小鹊,本来真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他自和其他姬妾学了月琴琵琶和唱曲。……正是我这些年家景不同往日,他道要为我分忧。问他是谁同他嚼的这些舌根,也不说。我只教他学高山流水,他倒是自己跳进这风月堆里来。”
桓英叹惋道:“从小不见世间险恶,心地自然纯善光明。”
他口气一转:“如此说来,他从前也不见客的?我倒是有福的。”因着出身商贾巨富之家,他对这些事情倒是机敏得很,自身上掏出一封银子按到伯玉怀里。“一点小小心意,杨兄千万收下。也算是多谢杨兄让我开眼。”两人推辞之间,又是一波推杯换盏,直到都喝的半醉方休。
……
夜已深了,等在外面的家仆才扶着醉醺醺的桓英上了马车。甫一上车,桓英面上天真的表情便淡了。他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似是个浑然不知愁滋味的富家子,不笑时眼底却带出一点看透世情的恹恹。家仆看他神色不虞,只好闷不做声替他捶腿。
少时,听见自家少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幸而是我在这,若真是我表弟,怕不是登时就被勾了魂去。”
“怕是早就盯上我这个桓家人的名头了。”他慢慢道,“我这次进京,对外反正只说是桓家的旁支。桓家巨富天下皆知,就算是旁支手里漏出来一点钱,也足够这个破落户过个几年了。”
“我这位杨兄啊,自从打听到有我这么个人,就暗地里布局造势,又刻意交结,想勾起我的兴趣。他杨伯玉风流多才,名声在外,家里收藏又极富,多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孤本珍本……”他把玩着自己腰间那块极美的羊脂玉佩,懒洋洋道:“我又是一心爱好金石古玩的纨绔少爷,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可不就是最好的目标。”
“他又是在这种天气下帖子……”
那家仆接口道:“这种寒冬腊月里,少爷若是受了一点风寒,他可没命赔去。”
桓英摇摇头,笃定道:“不,我若是天气好转再前去,等着我的也不过是那几副破烂字画罢了。”
家仆似懂非懂,桓英也不解释,只是悠悠地掀起帘子朝外面看了一眼。
“我最开始虽只是陪他玩玩,反正近日无事,权充个消遣。只是他这精心布局结交,我又疑心他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要找下家。”
他嗤笑道:“谁知道是个兔子。……他破落户一个,怕不是债主催逼,难过年关,所以急着要高高地把这小相公卖掉。”
“这雪夜下帖,摆足派头,一是暗示手里真有些宝贝,二是,我若真迫不及待去了,才像个定力不足的年轻富家公子——若不去,便说明他这局还没到火候,他是卖不出想要的价钱的。”
“杨伯玉只当我年少无知不识风月,席上一味装文人清高,闭口不谈交易,想把我胃口高高吊起。”
……比如刚刚的两个美人,先出来的那个,已称得上色艺双绝,没想到竟只是陪衬。又回想起那令他心驰神荡的一眼,他不由得抿了抿唇。
“若是我那好表弟本人在这,倒确实是天赐良缘了。”他冷笑道,“年纪又轻,心思又少,不怕他不入彀。”
“只是可惜他碰见了公子这样的聪明人。”家仆奉承道。
桓英似是微微一笑,又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终究不再多言,转头望向那漫天风雪。
却说伯玉那边,他方才送走桓公子,正想往后宅去见一见小鹊,忽的听见后头一片嘈杂。
“怎的?”他拉住一个正往外跑的家仆。
那家仆惊慌失措地磕头道:“公子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