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金陵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萧相家的小公子第一次夜不归宿,次日方归家。家仆站在门口,遥看其乌发沾雪,素肤瘦唇,身形消瘦,融入天地一片白。

    萧平朗从马上下来时差点没站稳,懵懵撞撞,双目也似被冰雪冻住了往日灵动,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儿。

    萧大娘子担忧了一整夜,萧府彻夜灯火通明。家仆分散在金陵城找了个遍,书屋酒肆客栈,独独绕过了烟花柳巷。因他们知道小公子品性清高,且有洁癖,断断不会留宿那些污糟之地。

    萧平朗一进门,消息就被通传了府中上下。

    “我儿!你让母亲好找!”萧大娘子眼泪两行,扑到萧平朗怀里,捶打痛哭。

    摸到了她小儿子的身才觉着不对。

    “你身上怎的这般烫?你怎的,只穿一件里衣?!”萧大娘子惊地哆嗦着脸,泪水在瞪大的眼眶里兜不住。又是两行泪。

    “我儿!你究竟去了何处!“

    鹅毛大雪,滴水成冰,从袖中伸手即酷寒。

    萧大娘子手中袖炉跌落在地,丫鬟们刚要捡,她早早自己捡了起来,着急地捧到了萧平朗手中。

    萧平朗没有回答,被暖炉烫地抖了一下,冻得通红的耳尖这才化了点寒气。

    回到房中,萧平朗和衣上榻,谁人也不搭理。

    这下是真出事了。小公子每每从外应酬归家,必要沐浴焚香。如此这般,真是头一回见。

    可任萧大娘子如何哭哄询问,萧平朗依旧只字不言。

    萧父来了也是一样。

    “飞叶呢!怎么看少爷的!来人!把飞叶家法问候!”萧父道。

    萧平朗掀开暖被,脸被捂得有了些生色,“不关飞叶的事。要是动飞叶,我便再出门去,冻死路边。”

    一开口,他才觉着自己嗓子已如吞了刀片。

    “胡说!成何体统!”

    “父亲母亲,请先回吧。孩儿要休息了。”

    “好,好好好,不动飞叶。老爷,我们回吧。回吧。平朗,你好生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同你父亲再来看你。母亲叫了郎中来,待他来给你开几副退热的方子,到时定要服下,可好?”

    萧平朗“嗯”了一声。

    飞叶端来了热水,给他擦脸。

    “我自己来。”萧平朗接过毛巾,擦完脸又埋到了被子里。

    “飞叶,你也走吧。还有外面侯着的一圈,都去忙别的事吧。”

    “少爷,多谢您方才护着小的。”飞叶温了茶水在床头。

    “热茶您记得喝,小的这便下去了,朗中来我再提前来知会您。您若有什么事,小的一唤即到。“

    众人退去,偌大的房内静悄悄,可听闻窗外雪落梅枝的声音。

    塌上被中的鼓包探出一个脑袋,见四下终于无人,这才平躺在榻上,神色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他撇撇嘴,万分委屈涌酸涩上心头,几滴泪流入枕下。

    自小他便不喜哭泣,对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同窗更是嗤之以鼻。不成想短短一夜,他攒了十七载的泪水快为繁儿姑娘一人流干了。

    窗外乌云密布,雪要下得更大了,颇有些大雪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萧平朗用手背擦了擦泪,翻了个身,又不禁咬牙低吟。

    走前,柳绮繁在他那处涂了冰凉的药膏,说是可以消炎止痛。

    繁儿姑娘骗人。

    这药膏分明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他呢。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他的一片真心到底是被扔进了风里,还是被繁儿姑娘细心采撷,别入青丝间?

    繁儿姑娘这般做是因为同样倾心于他吗?

    若繁儿姑娘喜爱他,可为什么又要那样做?

    繁儿姑娘对别人也这样做过吗?

    坏人。多情人。坏人,负心人。

    不,并非坏人。繁儿姑娘是云间月。月中仙。他的心上人。自是好人。他不该如此揣度她。她那般做一定有她的缘由。

    萧平朗在床上辗转,又因着下身拉扯痛得嘶声。

    “萧郎下次来时,从此处小门走就好。”

    今朝临走前,柳绮繁指向楼下的后院。

    “繁儿姑娘,你,你可有些喜欢的吃食,我下次给你买来。”萧平朗嗫嚅。

    “萧郎说什么,奴家未听清。”

    “你可喜欢,酥山果脯之类的,我见金陵们的姑娘们都爱吃那些。”

    柳绮繁笑了笑,花颜媚骨,国色倾城。

    她勾了勾萧平朗的下巴,细看他躲闪的眼睛,逗小狗似的,觉得甚是有趣。

    “萧郎带的小食,奴家自是喜爱的。”

    “科考在即,等我取得功名,便在族中堂会上宣告为你赎身,再,”萧平朗后面几个字他自己都听不清。

    【再娶你为妻。】

    柳绮繁不在乎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微笑着点头道好,愿萧郎高中榜首,不负青云志。

    萧平朗握住那双在他下巴游走的纤纤玉手,眼神坚定,如言千金之诺。

    可他却看到了柳绮繁笑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虽是一闪而过,却将他滚烫的心一盆凉水浇透。

    下一瞬,柳绮繁又反握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脸侧,柔柔戚戚婉婉。

    萧平朗晾干长发,换了新衣,从浴室回到榻上,手心攥着柳绮繁遗落的发簪,进入梦乡前只记得繁儿姑娘的脸。

    这场大雪收尾之日,萧平朗又去了采香阁。

    此趟来之前,他在家纠结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和柳绮繁好好谈一谈。

    他不想他们的关系始于皮肉,也止于皮肉。他并非她在风月场上见惯了的酒肉之徒,定会替她赎身,脱了乐籍,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他会用点点滴滴证明给她看。

    待他们成了亲,房中事如何任凭她把握,但现在不可。如今他们相交初始,应发乎情,止乎礼。繁儿姑娘那样做是对他的不信任,认为他不可托付。他那日的默许,也是对繁儿姑娘的轻薄,并非正人君子所为。

    萧平朗提着一盒金陵城时兴的果子糕点,怀里藏着上次的物件,憋了一肚子伦理纲常之乎者也,连若是伤了繁儿姑娘的心,他该如何安慰的说辞都想好了,结果到了地方却不见佳人影。妈妈道柳大美人被点名出了官使,不在采香阁,晚间才归。

    原是春闱在即,金陵城的名门望族召集了各自府上应考的公子、门生,举办了诗酒会,欲为众学子壮行,自然也请了些歌舞妓助兴。

    只不过他不知柳绮繁也会去。

    因此萧平朗虽在受邀之列,却早早翘了那边虚与委蛇的聚会,去找心上人。

    这一下,萧平朗可谓是十分的后悔,怨自己没有打探清楚。眼见快至晌午,少年快马加鞭前往诗会之地,绕了大半个金陵城,气喘吁吁,终于赶在未时前到了姚府。

    正是春江台那日所遇的姚怀玉府上。

    姚怀玉此人颇为博学多才,面若好女,身如松竹,却唯独长了一张尖酸刻薄的嘴。不过平日里只要不惹他,他也算能处,只是偶尔会平白无故讥讽你两句不痛不痒的。

    此人是个外子,二十岁之前都被姚家养在长安,姚老太爷去世后,才回了金陵。他见识颇广,风趣幽默,很快就在金陵富家公子圈混得风生水起。萧平朗平日里不喜去那些酒肉宴会,虽家父同姚家交好,但他大约也只见过他三两面,同他并不是很熟。

    可转瞬之间,他竟会对此人深恶痛绝。

    午后的阳光明媚,微雪飘落。

    姚怀玉半躺在席位上,手里悠悠然摇着扇子,枕在一个女子肩上。被他枕着的纤瘦女子正是柳绮繁。柳绮繁用手指捻了一颗葡萄,剥净成晶莹剔透,送至姚怀玉唇边。

    萧平朗刚落了座,就见了这幅场景,脸色霎时十分难看。

    他见繁儿姑娘唇边微翘,洁白纤长的手指抚在姚怀玉的脸侧,似乎正笑得很开心。

    好像比那夜和他在一起时更开心。

    萧平朗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心中似被万箭穿透,扔进了寒冬腊月的深井中,刺骨冰寒。

    那分笑意越浓,他心口就越痛。

    更气人的是,两人远远见着竟还有几分相似,正应了那句话。

    姚怀玉遥遥见了他,懒洋洋朝他举起酒盏,“萧兄。”

    萧平朗立刻低头,假装没看见,用不停颤抖的手努力握稳酒杯,喝起了闷酒。

    他风寒本就未曾痊愈,酒一杯又一杯不要命似的往下灌,很快他的脸上就有了醉意,起了两抹坨红。

    偏偏他人又生得白,今日也穿的玉白色鹤氅,那两抹红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哟,萧兄着实好酒量,这脸比秦淮河妓子的脂粉还要红艳可人。”

    旁桌有人揶揄。

    萧平朗抬头看那人,默不作声地把那人桌上的酒盏拿了过来,揭了盖子,倒进了口中。

    “萧兄这是何意?这酒可是千金难买的特供新丰酒,在下自己还没喝够呐!”

    萧平朗盯着他不说话,醉意又添三分,加上心中憋着的醋意怒意,一副就是喝了你能奈我何的样子,看着十分挑衅。

    被抢酒的那位方才痛呼之声不小,惹了很多目光集聚过来,众人窃窃私语。

    姚怀玉自是也见了这情景,用扇子遮了下半张脸,眉眼弯弯。他叫来下人给那徐公子重新添酒,又小声同柳绮繁说了什么。

    柳绮繁看向醉醺醺和人对峙的萧平朗,眼底幽深如浓墨。

    “诸位金陵才子,姚某出一行酒令给大家助兴。请取《千字文》中的一句,必须要有禽鱼鸟兽之名。最终得胜者赏五花马一匹,对不出者罚酒三杯。便从萧兄开始吧。“姚怀玉用扇子指向萧平朗。

    萧平朗虽醉得不轻,但还存了些理智。

    此行酒令不难,随口即可出。

    “游鹍独运。”

    “不错。下一位,这位被夺酒的徐公子?”

    “有虞陶唐。”

    有人轻笑。

    “繁繁,你来接。”

    繁繁。姚怀玉叫她繁繁。他怎么可以叫她繁繁。

    怎么不可以呢。他萧平朗对柳姑娘来说,或许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繁儿姑娘又不是他的所有物。别人为什么不可以叫她繁繁呢。

    可他明明都对繁儿姑娘表明了心意,繁儿姑娘没有拒绝,心中定是有他的。

    或许繁儿姑娘心中虽有他,可不仅有他,还有其他人。他没那么重要,也没有任何理由来约束她或者别人。

    繁繁繁繁。

    烦烦烦烦!

    萧平朗仰头,又闷了一口酒,结果把自己呛到了。这酒颇为辛辣,他捂着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要把肺咳出来。

    “佐时阿衡。”柳绮繁道。

    徐公子很是兴奋,“柳美人儿,你这可要罚酒了!说来也巧!还没见过柳美人你醉酒模样!”

    柳绮繁笑而不语。

    萧平朗起身,指着徐公子。

    “蠢材!你对错了。你才应该罚酒!”

    “啧啧啧。这萧小公子平日里最重礼义了。没想到喝醉了竟这般狂野,可谓是半夜敲钟,一鸣惊人呢。”姚怀玉悠悠道。

    “萧平朗,我哪里对错了?!莫要信口雌黄!”

    “有虞为舜帝,此虞非花鸟鱼虫之鱼,相较之下,柳姑娘的衡字中倒还有条真鱼。徐长河,你输了,就该你罚酒。”

    那徐公子花了半天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朝柳绮繁砸了只酒杯,”姓柳的,你早就知晓我对错了,故意这般对,叫我难堪是吗?“

    姚怀玉将柳绮繁护在怀中,那只酒杯还是砸到了她的膝盖。

    “徐长河!你对错了不仅耍无赖,还欺负一介弱女子,实乃小人!”

    萧平朗将手中的酒泼到了徐长河的脸上。

    “他x的萧平朗我惹你了吗?你爹不过是个退下来的旧臣,你哪来的胆子敢在这训斥我?”

    酒会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姚怀玉道,“诸位都喝醉了,难免有些火气。申时将至,酒会也该结束了。分别之际,姚某祝各位春闱一举登科,金榜题名。”

    “姓萧的,下次别让我再碰见你!”徐长河恶狠狠指着萧平朗道。

    众人散去。

    萧平朗在侧门见到了柳绮繁的马车。

    她正要上车,见到萧平朗,于是转过身来,朝他行李。

    “方才多谢萧郎替我解围。”

    “繁儿姑娘。你,你被那蠢材砸到,可疼。”

    萧平朗看着她有些不自然的脚步,心揪起来一般。

    “奴家习惯了。不过是些皮肉擦伤罢了。”

    习惯了。怎可习惯。

    “我先前去采香阁找你,你不在,才知你来了诗酒会。“

    “萧郎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萧平朗欲言又止。

    明明是她上次邀他。怎的却忘了。还问他有什么话要同她讲。

    明明都有过肌肤之亲,却形同陌路。

    “没有。萧某没什么话要同姑娘讲。”

    “既然如此,那奴家就先回了。对了,还要祝萧郎春闱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萧平朗张嘴,却说不出话。

    按着礼数他本应回些客套话,嗓子却如灌了铅。

    他看着柳绮繁上车。远去。消失不见。

    心如死灰。

    十日后。萧府。

    从诗酒会归来,萧平朗比平日里愈发沉默,每日除了温书就是闭目而眠,对谁都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公子,外面有个小女娘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的。”飞叶捧着一封信。

    萧平朗说扔了。

    “公子,您真的不看吗。那小女娘好像是采香阁的人。可不常见喏。”

    萧平朗立刻将他手中的信夺了过来,背对着飞叶。

    展开。

    信纸上字迹涓涓袅袅,清新隽雅。

    【潇潇梅落雪已逝,闲掬细雨听尺八。春风执笔一点红,轻染绕指后/庭花。

    早春风光宜人。奴家恰巧得了壶好茶,若萧郎亦有闲趣,可前来采香阁一同品鉴。】

    落笔一枝柳。

    萧平朗紧紧攥着信纸的边缘,耳尖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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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本章千字文酒令,“有虞陶唐”“佐时阿衡”出自《唐语林》中所记载唐代才女薛涛在黎州刺史宴席上之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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