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轻轻推开玻璃门，她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模样，门上的风铃玲琅一串响，她小心往上方瞥了一眼后注意到了“植物丛”中的男人，两人看到对方都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这里是一间巨大的花房，四周都是错落的各式植物，蒙络摇缀着装饰了高大的玻璃墙，外面是明亮而不刺眼的阳光，奇怪的是，从这里看不见街道，看不见写字楼。女人向房间中央走去，男人坐在长椅上为她倒了一杯茶，等女人在对面的长椅上落座后推给了她。女人冲他一笑表示感谢，这时她的面庞映着周围的绿植，不过二十来岁。

    她垂下眉眼，面上表情淡淡的，慈祥而温柔的样子：

    “我今天来呢，是想讲一个故事。它很简单，好像寥寥数语便可尽述，但既然现在阳光正好，我想将它慢慢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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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泊县安泊第一中学。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甫一响起，就代表着这一天的学习结束了，陈逢君立刻冲到刘书行座位旁边：“来我家玩吗，我爸妈今天不在家。”

    刘书行：“你爸妈不介意吗？”

    陈逢君：“他们很喜欢你，不会介意的。”

    他看刘书行还要拒绝，赶忙补充：“我家有电脑，之前咱们不是对白皮卷上那几个题有争议吗，咱们可以查查相关资料，准确些。”

    闻此刘书行好像想到了什么，利落答道：“好。谢谢。”

    春夏之交的温度像是给县城盖了一层毯子，漂亮的夕阳偏爱给它染上些或金或橙的颜色，学生们正背着书包从校门口鱼贯而出，寻到家长，或三三两两，结伴归家去。

    今天是周五，每周里在校学习结束的日子，晚放学后不打算回家的住校生们被允许出校玩耍，而刘书行正是趁这个时间到了陈逢君家。

    陈逢君一进门就把书包从背上滑下提溜在臂弯，弯腰一拉鞋带，飞快把双脚上的鞋蹭下来就往里屋冲，路过时顺手把书包丢在客厅的一个架子上，回头匆匆对刘书行喊：“把鞋脱了，光脚就行，地我妈拖得很干净，快来！”

    刘书行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内的垫子上，他的右手抓住了书包带子。瓷砖地面白净到微微反光，令他感到不可思议，青绿的摆件姿态昂扬地舞在显眼的木柜上，远处锃亮的、好像冰箱一样的巨物留下侧影。

    他不敢多看，内心虽有犹豫，不好意思直接进别人家里间，但还是尽快按陈逢君说的做了。跟进了房间，这里有一张大简约风雕纹床，枕、柜成双，显然是陈家父母的卧室。刘书行尽量把目光集中在陈逢君身上，对方已经在房间尽头处的桌前坐下了，一台电脑在面前几下变换显示出影像。夕阳从窗外刺进来，陈逢君探身一把拉合半边帘子，扭头对刘书行说：“来来来，先玩几局游戏，一查资料还不知多久。站着干嘛，那、那、那，椅子拉过来坐呀，书包别背着了，挂椅子后面吧。”

    刘书行的眉毛疑惑地悄悄挑动了一下。

    椅子很顺利地被从光滑的地面拉过，刘书行坐在三分之一处，安静地看陈逢君摆弄电脑。陈逢君打开游戏界面后教刘书行游戏规则，两人一人操控一个小人钓石块和金块。开始时刘书行还谨慎地等钩子荡好几圈才按键去抓，陈逢君嫌他墨迹，盯着屏幕就去按他手下的放钩键，刘书行瞥见，手指一抽敏捷避让开来，钩子完美抓住小黄金。

    因为是合作过关的限时游戏，陈逢君又给他讲了几句技巧。几回合后刘书行便觉得无趣了，但仍不动声色地配合着，只是钩子一摆他就瞄准下手。

    刘书行：“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下钩子。

    陈逢君：“不知道，吃饭去了，反正很晚。”

    刘书行下钩子：“哦，那很晚是多晚呢？”

    下钩子。

    陈逢君下钩子：“起码九点以后吧。”

    刘书行下钩子：“哦，好。”

    陈逢君看着他那边的屏幕：“......”

    刘书行依旧下钩子。

    陈逢君：“你到底是怎么做到下钩那么快的啊！”

    前几次刘书行在清近处的小黄金，钩子回的比较快，这一次通过开出的路钓到了下面的中型金块，正滞滞地往回拉。刘书行抿住唇，等钩子回来后默默多等了一个来回才下钩。

    陈逢君：“......我不信，你小子肯定背着我偷偷练了。扮猪吃老虎。”

    刘书行余光瞥了他一眼，确定对方是在开玩笑，继续按照三荡一钩的速度进行游戏。

    两人又玩了几款游戏后，陈逢君打开了百度：“你不是想查东西吗，在这个框里输入后点这个就行，我先去准备咱俩的晚饭。”

    “哦好，谢谢。”刘书行谢了他的帮助后赶忙拒绝晚饭，“不用了、不用了，不用麻烦晚饭了。”

    “噗—”虽然说的有些乱，但是陈逢君明白他的意思，“没事，我妈临走前给我买的饭，热一下就行，食堂饭那么难吃，别去了。”

    刘书行站起来：“我——”

    陈逢君抬手一止：“别，坐下，查资料，等开饭。”

    刘书行默默坐下了。

    “谢谢。”

    也不知陈逢君在倒腾些什么，厨房里除了陌生的机器嗡嗡声，还传出了微微的刀板声。

    刘书行翻开卷子，对照里面拿不准的词汇，挨个搜索定义，拿笔记在旁边，专门把写作手法、修辞手法、表达方式、表达方法等的定义和范围仔细做了区分。这么久了陈逢君还没有来喊他的意思。他把卷子合起，看着搜索框，好像想了一下，又好像早就决定这么做，敲动键盘，开始打下那句他一直一知半解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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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贡月市兆北区连刊路。

    刚转到本地小学不久的刘书行正在一家小餐馆里擦桌子，他伸长胳膊按住那块退了色的老抹布，将前一遍擦拭时留在桌面上的清洁剂用清水洗净。

    这时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人，刚到门口就是一声喝：“气死我了！”刘书行抬头就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绕过他放在地上的水盆，身带怒气地直奔后厨。厨房里择菜的李秋探了个头，拿着手里的空心菜就站了起来：“李大姐。”切肉的徐军洪手按着刀板也向外望去。

    徐军洪看着大步走进来的李洁：“怎么了？”

    说着他好像明白大概是什么事了，问道：“又是那个保姆？”

    一说到保姆，李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可不是吗！我从咱妈家出来，想着回家看下圆仔，一进门就看她抱着娃忙手忙脚地不知在干啥子，拿白眼子瞟我。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冲过去一看，娃嘴边一圈奶，椅子旁边半瓶奶，一摸，凉的！”

    徐军洪脸色难看，李秋适时地接茬：“啥人啊，真是。”

    “可不是吗。没良心的玩意，吃的用的供的哪一样差了她的，娃哭了不喊她就装聋子，抱一会儿小孩就哼哼唧唧喊累，老娘忍她很久了，今天又逮到她给小孩喝凉奶剩奶，你说小孩为什么天天吐？”李洁连珠炮似的一顿说，充满怒火的眼睛却是逼视着徐军洪，“就是你！天天什么亲戚亲戚，这就是你亲戚介绍来的好东西！好吃懒做，笨手笨脚，一点带小孩的经验都没有。俩月前她差点给圆仔掉地上我就说要辞退她，你非说卖个面子将就一下。将就、将就，圆仔洗澡是我、洗衣服啥子也是我，要不是秋妹能干，这店里忙得过来？你说我一个月两千包吃包住是该她陈晓的？且不说钱打水漂，看不着的时候谁知道她还干了什么丧良心的事，你妞儿啥时候叫她害死了还不知道！”

    本来看着李洁一脸同仇敌忾的李秋，听到这样优厚的工资和待遇，眼睛一下瞪大了。

    徐军洪脸色愈发阴沉，恼火、自责、羞愤的神情一同出现在脸上。这种事确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为了这个不知和自己亲戚是什么关系的、名叫陈晓的“保姆”已经和妻子争执过很多次了。活，他可以多干一点，但对方一次次地做出伤害一个不过半岁的幼儿的行为，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大家都沉默了下来，等徐军洪给个态度。外面刘书行擦完了桌子，蹲在水盆边躲着，不敢去换水。

    徐军洪心里憋着气，开口道：“什么狗屁亲戚。找到下一个保姆就辞退她。”

    李洁显然不以为然，双手一抱：“哼，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李秋迫不及待地抢道：“我可以！”

    李洁看向她，还没反应过来：“嗯？”

    李秋解释道：“姐，我意思是我能给你家当保姆，我养大两个儿子了，老有经验了。你就看那个，长得多好。”

    李秋往外一指，几人都向外看去，听了个全乎的刘书行只能低下头装作还在盆里搓抹布的样子。

    几人回头后，李秋继续道：“我另一个儿子已经挣钱了，长得比这个小的结实，主要是从小养的好。而且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你别嫌麻烦，给我吩咐具体些，我你也知道，土地里出来的，有力气，肯干活。”

    来店里的这些日子，李秋确实是个干活能手，擦桌子洗板凳，摆桌传菜洗锅打下手，样样好，关键是积极，眼里有活，给他们“徐记家常”的日常经营减少了不少压力。而且她养的孩子确实长得可以，虽说不太壮实，但个头不矮，一般乡下来的孩子没几个能长这么高的，还有这孩子平常也在店里帮忙，知道给母亲分担，孝心，干活又稳当，看来这李秋确实是个育儿有方的。但李洁还是有所顾虑。

    “我家招的可是住家保姆，基本全天都要在我们那儿的，你不是就你一个在这照顾书行吗，顾不过来。”李洁遗憾道。

    李秋觉得这不是问题，仍争取道：“姐，我们家就在旁边那条巷子里，而且你也知道，书行不是一般的听话，除了每天接送他上下学，把吃的喝的往家里一撂，基本不用管啥，用不了多少时间，而且我这儿子下学了，还能给咱店里干活呢。”

    李洁合计了一下，还是摇头：“不行，还是不行。中午小学放学赶上饭点了，店里忙不过来，抽不出空带圆仔让你去照顾书行。”

    李秋听到这个倒是舒了心，攒聚的眉头一展，咧嘴笑了：“姐哎——”

    她用那只没握着菜的手在身前一摆：“我还以为你担心什么呢。这算什么事，学校那么近，中午当然是让他自己回来了。”

    “过两个红绿灯呢，怎么能让孩子自己走？”徐军洪发话。

    “嗳——放学那么多人呢，每次挤得呦——老鼠都窜不过去，过马路也是，一群人一起过还怕不安全吗？”李秋瞅一眼还在纠结的李洁，“况且呀李姐，我家住得近，又跟咱店里熟悉，能时不时给你娃抱来，你多看到孩子，安心、舒心，娃有事还不用担心来不及回家，娃饿了、尿了都能去我家照顾一下，多好？再没这么方便的条件了。”

    徐记家常虽说对徐家夫妻二人不算远，但七八百米的距离，对于一个急需照顾的半岁幼儿来说还是太远了。李秋的条件方便时不时把孩子带来给店里的夫妻二人看看，又有那么多优点，李洁的眼神松动了，她看向徐军洪，徐军洪冲她一抬头让她决定。

    最后，李洁向后一偏头又半路止住了，她的目光终还是没有触及刘书行，她本想看他一眼，但是内心深处的私心制止了她的行为——这个高龄得子的老板娘抬头对李秋笑道：“谁说不是呢，秋妹，有你看圆仔，我们可放心多了。”

    李秋的眼睛亮了。

    那道后厨敞开的门外，刘书行盯着几个高大的身影，手泡在盆里。

    他将不会在这个年龄段认识到的是，他拥有的那一小部分“妈妈”，将被皆大欢喜地，抽走其中的又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