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

    待到意识再度回笼,已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觉睡得太沉,隋意尚且未能睁开眼睛,先一步苏醒的耳畔便已传来脚步阵阵。

    纪律严明,像是军队。

    隋意欲撑着自己起身,却发现有个人背对她倒在她身旁。

    看这衣着饰物,正是方才那花旦。

    隋意身体蓦地一僵,颤着手轻摇她肩膀。

    嘭——

    那人、又或许该说,那具面色青白、眼流血泪的尸首忽地倾斜,倒在她面前。

    隋意打生下来起头一回这般与尸体打了照面,下意识阖上眼,一下一下地平复着喘息,似乎这样,便能死死克制住唇边惊呼。

    门外脚步声愈近,每一回踏在地上的声量都无比清晰。她的心沉了沉,思绪却异常清晰。

    刘录事见事情暴露,便杀了同谋花旦,并将此嫁祸给她。此间无窗,只有一扇门可逃,可偏偏门外——

    “这间搜了吗?”

    是个男声,带着些乡音,隋意九成九打不过他。

    她心捶如鼓。

    “侍郎大人,属下听掌柜的说,这间屋被锁了许久了,想来不会有人藏在这儿。”

    侍郎?

    能来醉歌楼中办案、又这般大肆搜查的,怕也只有刑部侍郎了。

    一门之隔,自然拦不住多少声响。外头静默许久,才又传来说话声。

    “既如此,还不快搜搜别处去?”那人话中带着几分怒气与不耐:“沈淮川带去大理寺的人出了这等丑事,今儿本官就是把这醉歌楼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人找出来!”

    他虽是这般说着,脚步声倒还真是愈来愈远。

    隋意却是心下一沉。

    这刑部侍郎与沈淮川听着像是不对付,眼下虽是离开了这门,在别处搜不到人免不了又要折回来。

    她得想个法子离开这儿才是。

    偏偏外头几人未曾走远,又震声谈论着:“要我说这隋意就是被富贵迷了眼,好好当她的掌柜不成,非要干这拐卖人的行当,你瞧......”

    声音愈远。

    隋意听罢,才知她不仅替要刘录事担了这杀人的罪名,还要替他担这失踪案罪魁祸首之名。

    竟是轻敌,还替别人做了嫁衣!

    她心中愤恨,一圈锤在身旁书架之上。

    也不知到底是年久失修还是她力道太大,一声闷响之后,这书架竟塌了下来。

    门外阵阵脚步又卷土重来。

    隋意深吸一口气,暗骂了一声。死到临头,她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去。

    不等她往下想,那里头被她拴上的锁竟已被人从外面劈了开——

    她阖了阖眼,已然想好要装出怎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才能唬住人——眼泪要先从左眼流下,右眼含着,欲语还休,欲要争辩却辨不清的模样是上佳......

    而后要怎样洗脱这冤名呢?大抵要先从这醉歌楼花旦讲起,又或者是更早,刘录事不肯告知江季书那一回——

    “吱呀——”

    熟悉的声响,应当是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隋意站在倒塌的书架之后,此间尚有布帘能遮挡一二,外头的人一时发现不了。

    可也只是一时。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可救药地想着,若是刑部中人打定了主意要冤枉她,那她又该如何破局?

    难不成要去寻......

    刑部卫兵训练有素,隋意一时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半晌才觉面前布帘动了动。

    她微微敛眸。

    布帘被人拉了开。

    霎时见光,隋意阖了阖眼,半晌才又张开,才看清面前这人。

    “沈......”

    死寂的胸腔又一回复苏,肆虐地震颤。沈淮川当即捂在她唇上。

    隋意半张脸都被他罩在掌中,只剩下双眼还在滴溜溜转着圈。

    脑中尚且思索着这人怎么这般快便能寻到她,外头却猝然传来交谈之声。

    沈淮川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比她快上许多,一个旋身将面前布帘放下,二人便就挤在这狭小地方。

    “噫!老子分明听到就是这出的动静,怎么还没寻见?”

    沈淮川的手还未放下,温热胸膛正隔着几层布料贴在她背上。

    而那人的话字字清晰,坠入隋意耳畔。

    “砰砰。”

    周身阒然,她甚至能听到胸腔中的心跳。只是不知,这般心动,是震颤还是共鸣,是不安还是......

    容不得她想这么多。

    门再次被人推开,进门之人似乎没想到此处还藏着具尸体,登时抽了口凉气。

    “你在此处守着,我去上报尉迟侍郎。”

    一人脚步仓促愈远,一人仍在原地搜寻。沈淮川闻声拉开面前布帘,一掌劈在那原地打转的官员后颈。

    那人顿时昏倒在地。

    隋意本想紧紧抓着面前这根救命稻草,就此跟着沈淮川离开,经过那倒地的官员时却不由顿了顿,喃喃道:

    “只是晕了可不行......”

    她声量太小,沈淮川未曾听清,回头看她:“什么?”

    隋意顺手拿了支桌上木筷,抬手便要朝那人胸膛刺去。刚欲落手,手腕却蓦地被人握住,叫她动弹不得。

    隋意倏地回头,正是沈淮川。

    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薄唇轻抿了抿。一心想要杀这人灭口,倒是忘了要在这人面前装上一装。

    沈淮川带着审视的目光倒不曾偏移半分,直直钉在她脸上,烧得她面上发热。

    隋意喘息声愈发急促,不自在地偏了偏头,半晌才听他轻声开口道:

    “仵作会撬开死人的嘴,可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撒谎。”

    “此事交由我来处置,你莫要再管。”

    隋意脊背一僵,腕上却猝然被人施了力气——沈淮川长臂一收,竟是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侧脸紧紧贴在沈淮川肩上,视线所及已瞧不见来往脚步所谓何人,趁着混沌,沿小路往醉歌楼门外走去。

    马车便停在不远处,沈淮川挡在她身前,要她先上去,可这车最后还是没走成,便被人拦下盘问。

    “今夜醉歌楼中有罪犯现身,下官奉尉迟侍郎之令,搜查一应马车轿辇,还请沈尚书见谅。”

    说罢,这官员便要带人强上马车,隋意听见这动静,掩不下心中慌张,指尖不停地颤着。

    那尚书府车夫倒也不是吃素的,见沈淮川不语,腰间长剑骤吟,闪着寒光的刃便落在人颈间。

    “尚......尚书大人。”

    那人的声中带着颤,只一声闷响,隋意顺着窗边帘幔的缝隙朝外一瞧,却见他竟是跪在了马车前。

    再瞧沈淮川,正阖着眼正襟危坐,形如鬼魅,出口的话也带着几分轻蔑:“本官的车何时轮得到你来搜?”

    面前跪着这人不过一个无名之卒,沈淮川显然说的是这刑部侍郎尉迟祺。

    尉迟祺不掩话语中嘲讽,反问道:“沈尚书若是没做亏心事,何必怕我刑部搜查呢?”

    沈淮川半撩开身侧窗幔,唇边挂着冷森森的笑意,也不答他这话,慢悠悠地开口道:

    “本官承恩于圣上,查案行事皆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若无圣上手令,便是如今换了尚书令在这儿,本官也不会让人搜查。”

    “你......”

    沈淮川将那轿帘放下,又道:“尉迟侍郎拿不出证据,何必在此纠缠、徒徒耽误了时辰?依本官看,侍郎不如再去醉歌楼里瞧瞧,许是能寻着些什么。”

    尉迟祺这人虽出身世家,却没什么真才实学,顶多算是个蠢材,沈淮川这话落在他耳中不过是在讽刺他无能。

    思及此,他咬紧了牙,一字一顿道:“我今日奈何不了你,不代表我日后也奈何不了你。你最好看紧那人,若他日后落在我手中......”

    他顿了顿,眼眸直直看了过来:“那这条命、便由不得你了。”

    尉迟祺扬长而去,至此,今夜醉歌楼混乱也算是结束了大半。

    隋意缓了口气,垂着头看向沈淮川,道谢道:“沈尚书又救了我一次。”

    沈淮川看出她在示好,却倒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话里带着隐隐怒气,问道:“若我今日没来,你当如何?”

    夜深光暗,隋意看不清他眼底情绪,本想装个可怜糊弄过去,眼下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毕竟说起今日之事,总归是她理亏,若能随身带着一两颗解药,便不至于着了刘录事的道。

    若是沈淮川不来——

    这醉歌楼到底是赵映安的地盘,再不济映安也能帮她脱身......

    思及此,隋意刚欲开口,一道冷冽的声音猛然插了进来:

    “赵氏不过一个掌柜,即使本事再多,也没法从尉迟祺手中将你平安无恙的救下来。”

    隋意闻言怔愣一刹,半晌才发觉这人竟是已猜中了她的心思。

    她初至京城,尚未与任何人提起她与映安相交数十年,可沈淮川提起这事却这般熟稔。如今想来,他那日初邀她入大理寺为何会命官轿停于醉歌楼门前——

    想来是早早便知晓了她与赵映安之交。

    隋意不禁打了个冷颤,未几,又听他道:“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既入朝局,其间势力交错并非你一力可抵。既已选择踏入棋局,便别再这般......”

    “这般如何?”

    隋意抬眼去看他。

    沈淮川顿了半晌,炽热目光刹那烧了过来,烧得她面上滚烫,下意识偏回头去,没再看他。

    “这般狂妄自大。”

    他这话里带着几分怒意,隋意到底顾及着这人救了她一命,知趣地没再反驳。

    宵禁将至,长街之上灯火阑珊、万间寂寂,似乎这踩在这青石板上的只有马蹄与车轮。轿中未燃烛火,几许昏暗颠簸得人昏昏欲睡。

    不得不说,沈淮川这厮在京中定是混得不错,便瞧他这马车,内里宽敞,可容纳并肩四人,背后搁了软枕,旁侧又放了一床薄被。

    旁的就算了,借着月光,隋意瞧了两眼这薄被,上头用的像是蜀锦。换做旁人定是一匹难求,沈淮川倒好,直接做了床被子,还只搁马车里。

    怪不得映安说这人总与人交恶,任谁看了不眼红?

    便说她自己,见过那么多稀罕之物,如今看了这随手搁在马车中的蜀锦却还是眼红。

    她拼死拼活地在扬州打拼了那么些年,才弄出个名满京华的琳琅阁。沈淮川这厮倒好,平日里在圣上面前进进谗言、再查查案,便能日进斗金——

    更不必提沈淮川那极尽奢华的尚书府。

    正红朱漆大门之上悬“尚书府”三字鎏金匾额,为圣上亲笔所书。朱门之后,循五进四合布局府邸。院中青松常翠、丹楹刻桷,丹翠交织,典雅亦磅礴。

    见沈淮川回府,一应带刀侍卫皆停于门前颔首向他行礼。当值的属官立于两侧,见隋意紧随沈淮川下马车进府,个个便都背身低头,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

    隋意站在他身后狐假虎威,四处张望了几下。沈淮川见怪不怪,沉声命管家道:“夜已深了,先收拾出间房让她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隋意飘散的思绪刹那间被拉回,她知道,一旦今日住下,再往出走可就难了。

    可醉歌楼变数还历历在目,刘录事官袍之下的自私狠辣,那花旦死不瞑目的泛白脸庞似乎还在她面前,仿佛今夜便要入她梦来。

    隋意承认,她初到京中,本不想卷入这些。可许是沈淮川开出的筹码太过诱人,又许是年少时被郗珍珠种在她脊梁之上的嫉恶如仇、为民立命的可笑天真从未泯灭——

    她想要去、找到真相。

    隋意看着远去的官家干笑了两声,又朝沈淮川道:“多谢沈尚书,只是今夜实属叨扰,待明日一早我便......”

    她话还没说完,又被沈淮川打断道:“今日刑部这般快便能赶到,难保不是大理寺之中有人传了话。刘录事明儿便会去......”

    “便会去刑部状告我蓄意谋杀,而后那位尉迟侍郎便会全城通缉我。”隋意接过了他的话,淡淡开口:“沈尚书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

    沈淮川蹙着眉:“你既知道,便安分些留下。”

    隋意立于月光之下,闻言只看他一眼,眉目清绝。

    只这一眼,沈淮川便像是想到些什么似的,偏过头去,没再多言。

    隋意倒丝毫不介意他此刻想到的是那位“亡妻”还是什么别的,只轻声质问沈淮川:“如今知晓这诸多失踪案与刘录事有关的人证只有我一人,沈尚书又为何不让我离开?难不成——”

    “长安之中这诸多私铸铜币,也有沈尚书一份功劳?”

    这话中几分挑衅,搁在别人身上,大抵要治一个污蔑朝廷官员之罪。可沈淮川闻言只是瞥她一眼,竟也没什么反应,只沉声答非所问道:

    “你以为他们要寻你只是因为那刘录事诬陷你杀了人?又或者是因为我送你入大理寺为官?”沈淮川似笑非笑地弯着唇,借着月色靠近她耳边:“隋意,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比这失踪案假//币案贵重千万倍的东西——”

    隋意听见他这话心中猛地一紧,直觉他说的并非什么好事。

    “沈尚书此言何意?”

    沈淮川却没再说下去,敛了面上笑意:“隋掌柜不必多费口舌,尚书府不缺你这一口饭。待此事平息,你即便想在这儿住下去,我也不会留你。”

    隋意还想说些什么,却全被沈淮川堵了回去:“夜已深了,隋掌柜还是早些安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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