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

    雾雨蒙蒙，黑幕中的细雨似针般被风吹拂着坠下，落在了季舒的脸上，也落在了她的心中，扎的心底细细密密的疼。

    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她的心早该在十三年前的那场浩劫中麻木。可是看着手中化为几两骨灰的养母，眼泪还是混着雨水滴落。

    一身黑色风衣的她，似是与这浓稠如墨的黑夜融为一体，右手大拇指根的银戒却散发着惑人的光芒，四周算不上静谧，甚至能隐隐听见瘆人的咆哮。

    初冬的寒风唤醒了季舒远久的回忆。

    她还记得那灾难的一天，当初年幼的她和父母在冬天一起包饺子，自己包的饺子明明其貌不扬，可父母还是笑着夸赞她:“舒舒的饺子包的很有特色呢。”

    温馨的氛围充斥在这个小家的每个角落里，可变故就发生在下一秒。

    本应在阳台懒洋洋晒太阳的小猫却像疯了般冲向毫无防备的一家人。

    爸爸最先反应过来，可依然被抓的面目全非，血液飞溅，没挣扎多久便没了动静。小猫无差别攻击间，妈妈的手臂也淌下血液。她尖叫着将女儿和自己反锁在最近的小房间里。

    季舒反应过来后放声大哭，哭声掩盖过了门口的抓挠声，妈妈正急忙将重物堆在门口，试图将门死死堵住。

    完成后妈妈像是懈力了般坐在冰冷的地上，眼泪后知后觉流出来。

    季舒永远也忘不了妈妈的眼神，呆滞、绝望的灰色交织在她漂亮的眼瞳里。每每午夜梦回时，这双褐色的眼就这样看着她，眼泪逐渐染上红色，变成血泪。

    嘀嗒嘀嗒，落在木制地板上，聚成一滩猩红的血液，向四周扩散开来，吞噬掉那时尚且年幼的她。

    夜晚，季舒和妈妈依偎在一起时，她还能清晰的听见门外咀嚼食物的声音，伴着窗外怪物的嘶吼声，令她无法入眠。

    是妈妈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唱着轻柔的童谣，为她驱散那些来自地狱般的声音和刺骨的寒意。

    所幸他们的房子在中央行星的宛城里，中央行星是联邦政府的重要中枢，于是便成了首先清搜和救援的地方，只有保住大脑才有机会做下一步决定。

    经过一阵枪林弹雨洗涤，救援队到达时，已经是两天后了，彼时妈妈的脸色苍白不已，未包扎完好的伤口不断往外渗着鲜血，将单薄的衣服浸成赤色。

    那道爪伤就像是一个无情的生命汲取器，蛮横地夺走妈妈最后的时间。她强撑着将女儿递到救援队手中后，自己却失血过多而晕倒了。

    季舒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妈妈闭上眼睛，如释重负般倒在雪地里，鲜艳的一抹红在洁白的雪地里如此晃眼，晃得她眼泪再次决堤。

    “妈妈！”一声绝望的呐喊，再无人回应。

    人类只慌乱了一瞬，便着手开始反攻。

    联邦政府不断搜救幸存者，并统一建立安全基地城。

    随着“复春计划”的开启，联邦政府试图通过此计划恢复人类文明的辉煌，建立基地城的同时，还不忘鼓励人民主动猎杀怪物，于是一些有识之士开始自发组成猎人小队。联邦政府对这种民间组织大肆赞扬，并定期给予医疗和生活上的帮助。

    季舒在基地里被当地有名的猎人小队成员之一的养母尹见春收养，她算是孤儿里幸运的存在了，活下来的孤儿不仅多半伤病无数，还没有好心人的收养，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饿死街头，尸体也被丢入尸场。

    经过几年的战争，人类在与怪物的争斗中发现灵魂可以增强，并给怪物取名为兽异体，于是“灵魂程度”成了衡量每个人和兽异体实力的标准，最高估计有十级，灵魂程度越高，五感越灵敏，直觉越准确，身体素质越高。

    而人类也将目光放在了兽异体的尸体上，将尸体制成相应等级的武器，于是“魂器”应运而生，不同兽异体制成的魂器用处也不同。就像猫异体，适合制成暗器类的魂器，出其不意，一招致命。

    人们发现是太阳辐射的变异导致了动物的变异，且太阳变异是毫无规律的，有时相隔几日，有时间隔几年，那一天，秩序混乱，社会崩坏，故被称为“失序日”。

    人类可以吸收兽异体脑中的“魂体”实现程度跨越。灵魂与肉身相伴相生，兽异体就是靠啃食人类的血肉来变强。

    一个新的时代诞生，旧的制度被寸寸瓦解，财富不再作为划分等级的标准，而是灵魂程度的强大，同时“魂体”也逐渐成为市面上的流通货币，这个时代，强者为尊。

    于是，人类与兽异体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此刻，季舒正抬手将骨灰盒上的水珠抹去，现在这个时代，能源充足也是人类对抗兽异体的资本，因此除非是有重大贡献和声望的人，一般不会进行火化，尸体统一丢入各个基地的尸场，用特殊机器吸走其中的灵魂，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价值。

    无人知道最后被吸取的灵魂去往何处，这种缺乏人道主义的做法自其建立以来便被人们诟病不已，可联邦政府每次却以防止兽异体食用尸体后灵魂升级为理由，维护这条毫无人性的规定。

    季舒能抱着养母尹见春的骨灰盒，也全是因为尹见春实力强大，十三年间作为民间猎人组织的代表捍卫了基地的防线，大大减轻了军队的压力，被授以“基地守卫者”勋章，满足不被丢入尸场的条件。

    季舒一向很尊敬她的养母，并暗暗在心中以养母为榜样学习。

    可就在昨天，她成年不久的那天，尹见春送给她一枚银戒作为成年礼物，并一脸严肃地叮嘱她一定要随时戴着，轻易不可取下。季舒被她格外认真的神色吓到了，虽不明白，却也连连点头，谨记于心中。

    季舒知道那枚银戒，自见到养母起，便一直被养母戴在手上，她有时还觉得如此普通而朴素的一枚戒指实在配不上尹见春的气质，可谁又能想到，就这么一枚被她嫌弃过银戒，日后却在无形中救了她一命。

    养母的死也是突然的，摘掉银戒不过十个小时，便突然栽倒在地，那时她还在基地前线与兽异体对峙。

    起初，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就连对面的兽异体也警惕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以为这个强大的人类又在耍什么把戏。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地上的尹见春仍旧一动不动，身体半埋在被血染红的泥土里，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

    兽异体们见状，也不再忍耐血液里的躁动，咆哮着向前，贪婪地想要吞食掉这个强大的灵魂，却被对面猛烈的火力压的后退。

    季舒在尹见春倒下不久后便反应了过来，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靠着灵活的身姿跑到尹见春身旁，抱起她的身体便往回跑。

    抱着尸体时，季舒才感受到怀里人的瘦弱，骨头硌得她手臂生疼，重量轻轻的，对她来说，就像是一根羽毛，好似被风一吹就要飞走，随着清风远去了。

    其实尹见春早就这样了，只是在强者光环下，她的脆弱无人能窥见，也不想看见。所有人都把她当做生的希望，不愿意接受她变弱了的事实。

    可是谁都会累，谁都逃不过时间，谁都会老去，变成一堆枯骨埋于黄土，所有的荣耀也会被一起埋葬，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被人遗忘。

    季舒不想尹见春变成这样，无人铭记，就连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时光渐渐抹去。

    所以，她会记得，会记得那个慈祥的养母，亲手将她养大成人：会记得那个强大的女人，以血肉之躯坚定地守护身后的基地：还会记得那个善良的尹见春，从不抱怨苦难，在这个残忍的时代磨练毅力与实力，带给数以万计的人希望。

    季舒在其他猎人的帮助下带着尹见春的尸体安全撤回，兽异体的攻击在这次格外狂猛，似乎是知道人类失去了一大杀器，气势减弱，便不顾一切的攻击着，饶是身经百战的季舒也吃了不少苦头，血液从伤口缓缓流出，却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好不容易击退兽异体后，便是进行基地悼念。

    季舒的伤草草包扎后就到场了，灵堂里人头攒动，有人掩面哭泣，她定睛一看，便认出那是前些日子养母救下的一位妇人。

    季舒想起她因为儿子的失踪而悲伤不已，不顾丈夫的阻拦，试图跳下基地城墙一死百了，可尹见春还是救下了她，养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并没有给她过多安慰，只是让她好好活下去。

    当时的季舒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一个一心寻死的人。

    妇人本就哭肿的双眼闻言后又淌下几滴热泪，其身影逐渐与灵堂上的她重叠，只是眼前人却没了呼吸。

    季舒望着小小房间里的一行人，才明白，这也许就是养母这么多年来救人的理由吧。

    有人情冷暖的才叫人间。

    拿到这个小小的盒子时，季舒还是恍惚的，直觉告诉她，养母的死肯定与银戒有关，保不齐还是银戒害死了她，但季舒选择相信尹见春，将戒指戴在右手大拇指上，下定决心不再取下。

    尹见春也没能挺过冬季。

    见春，见春，终是没能见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