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解决好这些事。”
施别盛听到自己的冷冽的声音在说。
就算不是他。
巫马相介也一定会将所有的罪责铺在死去的窦柳身上,将她摘得干干净净。
不……
或许会留一点吧。
好让她过去求他。或者对他产生点感激,或者依赖什么的情绪。
既然结局肯定是注定的。
他何必要为难她,不舒缓些,做个善心的顺水人情呢?
这么想着,施别盛的指腹掠过她绸缎一般冰冷的发丝,感觉到溪水般的触感,他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逐渐变淡的冰冷与探究,在心底逐渐涌起一阵麻木。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小人物何其之多,但他却在这一瞬间,愿意为了眼前微渺的少女而停留。
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他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面容平静地道:
“小厌,你之前说你讨厌上学,讨厌上课,讨厌学院生活,如果不是谷依然提供给你学费,你恐怕早已经退学了,我不知道你对依然…对相介、对慕容松…如今到底是如何想的。”
“但,直到今日,其实你对他们,还是像对同学一样,不是吗?”
“在伊盛兰德,没有政治争葛,没有深沉的恩怨,更没有噩梦一样的夜晚,你像对待同学那样对待他们,面对相介的追求,面对慕容松的求助,可是,这些事情早就在一夜之间改变了。”
“慕容松的身份一旦传出去,就会掀起对王朝统治合法权的腥风血雨,他想杀了皇帝,杀了篡夺他父母皇位的人,为此恐怕隐忍了十数年。”
“巫马家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的,你的秘密男友…那个总是对你带着无限容忍笑容的准大公,已经是大公府邸的主人了。宫廷与政务是残忍的,你用真心,对待这些手里沾满了鲜血与仇恨的人,可他们又能够回报你什么呢?”
小厌听得昏昏欲睡,但怎么也睡不着心想你好像也是其中的一员呀,难道你说这些人里面,也包括你吗?
这座府邸是那么地安静,宛如一座死物,连树叶摩挲的声音都微乎及微。
他捧着她的脸庞,低着头,与她的双眼隔着一段距离相对。
那总挂在唇角虚化的笑容与锐利的伪装逐渐地褪去,只剩下微微低眸的淡静。
小厌半眯着眼,透过朦胧的光线看到他的轮廓,渡着一层橘金色的边缘,就像是艺术品般,这张俊美的脸庞,反而在不笑的时候透出贵族的矜贵与冷淡感。
似笑非笑,总挂在唇角若隐若现的嘲讽,似乎是他为人处世的一层假面,实际上,他是一个同其他贵族如出一辙的、从内心地散发出彻骨冷意的生物。
男人的声音温和:“窦柳破坏了规则,他会因此付出他的生命。你还陷在学院的生活中,有着近乎残酷的天真,我并不觉得……天真是件坏事,尤其是对政治的天真。”
“窦柳这样德不配位的人,在你的勇气面前,太过微不足道。他还没有坐稳太子之位,就已经陷在了对权力着迷的丑陋里了。”
这个年轻的掌权人,语气轻飘飘地决定了一个逝去的尊贵生命的价值。
小厌……
善良、
天真?
默默旁观的系统听到这,替主人逐渐感觉到一阵心虚。
这个施别盛已经着魔了,为了说服自己接受并美化少女的行为,已经陷在自己的逻辑里无法自拔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原谅了发生的这一切,或许是在她坦白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游走的深刻的寒意,或许是在想起巫马相介那张脸时,心底升起的一种近乎复杂的探勘心理。
公爵阁下自以为了解小厌了解得深刻。他知道她逃课时的小心思,明白她被谷依然胁迫着做跟班的无奈,理解她作为小人物的害怕与趋炎附势。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觉得她是一个倒霉又勇敢的小人物,有着独特的冷淡魅力,这个小人物甚至没什么好调查的,就像曾经无数关心他的那些独特的女人一样。
但……又有点不一样。
那张冷淡的脸闪烁而过,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就像一滴沉闷的雨滴。器材室里,她认真地捂住他的唇,那双清澈墨灰的眼睛里,有警惕、有警告、有安抚、有信任。
他的视线最后不可违抗地落在他们交合牵着的双手上。
她是如此用力、认真地牵着他的手。
不为了任何的情爱或者刻意。
只是在这个危机的时刻,单纯地前进着。
但当他得知,其实她对谁都是这样,对谷依然,对慕容松,对巫马相介,对路边的一只猫、一条狗……甚至于早就和大公开始交往,他脑海却难得地空白。
像被戏耍了,被抛弃了。
自己挖掘出来她值得欣赏的一面,其实早就被别人理解了。
你有什么特殊的?
觉得自己能定义他人是否【特殊】。
其实也就那样。
就只是一个……
轻浮而缺乏肯定的人。
擦肩而过时,他从巫马相介那双冷漠而无感情的眼神中,读到了他清冷无情的话语。
【你懂什么?】
【你真的明白吗?】
少公爵下意识发出冷漠而愤怒的质问,被隐瞒的愠怒,被忽视的蔑视。
但对上她冰冷讥诮的目光时,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阵浸血的寒意,游走在骨髓之间。
这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其实,不是小厌被困在学校里,只是他自己深陷在乌托邦一样的校园生活里,不想离开。
一旦踏出那片土地,就是一片片连绵的阴翳与残酷血腥。所以他下意识地想逃避了,想要畏惧了。
侍女端来两杯安神茶,她走路的声音近乎无声无息,只是杯盏搁置在床头柜上发出的轻微响声,代表她来过。
“小厌。”
他的注视与轻柔的声音,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如果你继续决定帮助慕容松,恐怕,你会付出、超出你想象百倍的……甚至足矣令你后悔终生的残酷代价。”
“我希望你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在事情结束后,你仍旧可以回到伊盛兰德。”
看着他,小厌忽然想问:
你们到底会如何处置慕容松?
他绝对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昨晚,为了让他从后门离开,小厌特地使用了一份价值20积分的隐匿道具,作用在非宿主身上,手续费还要翻倍。她匆忙地把这个隐匿斗篷给他披上,让他从二楼的阳台跳入了花坛。
慕容松不是个不会审时度势的人。
他的刺杀计划失败了,一定会早早地赶在封城之前,离开国境线,为此他已经准备好了车辆与线人。
据系统所说,在此之前就有不少在宫廷中地位尊崇的复辟派贵族,为他准备好了秘密的退路。
难得借施别盛暂时离开了危机四伏的大公府邸。小厌心想:她一定要等天亮了,和慕容松取得联系,早点送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前有狼,后有虎,再待在这里,恐怕他小命不保。
想着想着。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沉重而禁忌的猜测。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难道……
他在某些人的帮助下,重新回到了宫廷吗?
……
“你和相介呢。”
小厌因为这个想法打了个冷颤,她彻底清醒了,撑肘起来,一边喝茶,一边迟缓地试探,“你们还回去上学吗?”
“嗯……”
他沉吟,弯曲的指骨抵着下颔,眼神飘忽向远方,空闲的指腹摩挲着茶盏的把手,语调温暖又疏远。
“或许我会回去,但相介…他已经是大公阁下了,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在宫廷住下。”
“哦。”
她干巴巴地回答。
“那我会想他的。”
“是么。”
看着她,施别盛的眼神泛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冷漠,音调悠长。
“如果他还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的话。”
他似乎在冷笑。
这两个人啊……
他嘲讽一般低下眼睛。
巫马相介一定会杀了慕容松的。
或者反过来,慕容一定会杀了这个曾经害死他全家的大公继承人。
杀了曾经的同学,这个手上沾满了复仇者鲜血的政客,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吗?
他一定会成为令人恐惧、感到陌生的造物。
这样的人,满脸是他人鲜血的人,微笑着向你伸出的手,我想,你一定会满是冷漠厌恶地推开,因为他已经践踏了你的善心,你为此付诸的一切。
——“嘀铃铃”
忽然,床头抽屉的座机格外突兀地响起。
冰冷而机械的声音在这个夜里格外的迥异。
“哦,你要接电话吗?”
小厌问。她掀开被子,似乎要回避。
“当然……”
施别盛看了她一会儿,单手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动用,他缓慢地拉开抽屉,拿起话筒,递给她。
“这是找你的。”
小厌没想到他会这么自然地就把话筒抬起,并且放在了自己的耳侧。
似乎他早就知道,在这个时刻会打给他的那个人,所找的对象,正是躺在自己卧房的客人。
小厌半信半疑地接过话筒,只听到清雅而低哑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小厌。”
男人的声音似乎带着疲倦,她听出这是巫马相介的声音,低沉磁性之中带着缓慢的温柔音调。
她轻微地“喂”了一声。
他沉默片刻,道: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只想确定,你还好吗?”
今天,他只短暂地休息了两个小时,就被噩梦中,满手的血迹所惊醒。
她身上廉价的幽兰香似乎还在鼻尖回荡着般,但陌生的血腥气,在梦境中浓郁得冲淡了一切。
以至于当他得知小厌被施别盛从大公府邸带走,也只感到无力,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他只是平静地向属下确认了她身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没关系,只要她还平安就可以。这样就够了。后续他会解决——他这么说服自己。
这么晚打来,只为了说这个?
小厌笑起来,安慰他:
“我挺好的。会长帮了我,对我也很好。”
“我会感谢他。”
大公阁下短暂地停顿后,格外地平静地道,“你今天的举动太危险了,小厌。”
“你不能够将他人的生命凌驾在你之上。”
他耐心地道,清冷的声音难掩倦怠,旁侧似乎有人递来文书,他只是修指轻轻地按压着额角,并未理会。
小厌打断他,问:“你现在在哪里?”
“宫廷。”
巫马相介言简意赅地道。
他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平静地道:“他没死。”
小厌表情奇怪,“我没问你这个。”
“你最终会问的。”
他平淡地说。
“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乎他的死活。”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地停顿,似乎陷入了浅淡的悲哀当中。
就算是隔着无机质的话筒声音,也能够感觉到他语调的压抑,但这种浅薄的悲哀,似乎伴随着至深抑制的厌恶。
一旁的侍从担忧地看着大公阁下。
心想,尊贵的大公阁下怎么会如此低微憔悴,又形容可怜呢?就算是为情所困,他也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事物,凌驾在大公这个头衔之上。
这是他的真实情绪。
还是表演出来的呢?
巫马相介隔着钟表玻璃的反光,看到镜面上倒映着的那张苍白而惨淡的脸庞,宝石般的漂亮眸光之中,正存放着某种他自己都读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妥协,或许是阴毒,又或者是憎恨。
但最后显现出来的,只有无尽的平静。
……
“你还好吗?相介。”
小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
另一头的年轻的大公顿了顿,的确为这句话感到好受多了。她的话语有种令人平静下来的魔力。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繁忙的政务与突发的时局,无不在压迫着他紧绷的神经。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为这些……代表权利的东西而神伤。
无论是出身,还是敏感的神经,都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可是在逃避的过程中,他处理这些事务是如此地得心应手,就像原本擅长一样。
处理这些事情的娴熟,令年轻的大公更加割裂与痛苦。
拥有特权的人,说不享受权利,未免太虚伪了。
所以他创造了一个仿佛可以隔绝这些事情的身份,一个不光彩的、受欺负的角色,终于,他找到了能够蔑视这一身份的人。
可是这个人,却为了另一个人,宁愿受伤流血,和他站在对立面。尽管竭尽掩饰,也改变不了她处处遮掩的细节。
想到这,他的眼神暗了暗,呼吸短暂地停滞,心脏隐约作痛。
平缓了几息后,他才开口,道:
“我没什么特别要说的。你先歇息吧。小厌。明天,我们再见面。”
他的声音充满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情绪。小厌听了,总觉得怪怪的。
施别盛接过电话,低声与那头又说了几句。
这对表兄弟在谈政务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公式化,怎么都不像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
这两个人真的能够理解对方吗?小厌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他们完全不像是需要“挚友”这个东西的人,可以自己独立地活完这一辈子。
“我会尊重她的决定。”
这是施别盛挂断电话前,最后所说的一句话。
他转过脸来,对她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过去了。外面太危险,你最好不要离开我的府邸。这些茶具有镇定安神的效果,会让你感到好受许多,小厌,喝了它,就歇息吧。”
说着,他也平淡地尝了一口温暖的茶水,转身冷静地说话时,带着不能够探究情绪的浓淡。令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威胁,还是赘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窗外似乎骤然兴起了大风,刮着府邸的墙壁与玻璃,像是自然哀嚎的呜咽,施别盛并未看出她眼底的绸缪,格外平和地道:
“好像要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