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升腾,白鹤高唳。
人间万顷青山碧水,落在飞鸟眼中,不过倏忽便过去了。
一座小峰上的陡峭台阶,轮值洒扫的一个外门弟子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扔,拿手胡乱地拂了拂刚扫完的石阶,一屁股坐了下去。清晨露水重,冰得呲牙咧嘴。
和他一同洒扫的同伴走过来,道:“师弟,别偷懒啊,这青石阶今日巳时之前必须扫完。”
“哎。”外门弟子擦着额角的汗珠,示意同伴抬头往天上看,“燕长老的白鹤,不过,上面坐着的那个小孩是谁啊。”
同伴望着云雾中那抹急速掠过的身影,解释道:“你昨日刚闭关出来,有所不知,前几日大师兄带着几个内门弟子去极北冰原的勒乌城清剿魔物,谁知赶到时那一城的人已被屠杀殆尽了,就剩这么一个小娃娃。说来也是奇怪,攻入勒乌城的魔物极为凶悍残暴,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小孩子居然毫发无损。”
“竟是如此,那他为何坐在燕长老的坐骑上,那白鹤不是从不许别人靠近吗?”
“掌门与长老门商量后,想看看他的筋骨,让他拜入一个长老门下,也是给他一个去处。”同伴低头扫着落叶,“看这样子应该是燕长老收他为徒了吧。”
外门弟子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感慨道:“这么小就拜入长老门下成了亲传弟子,真是好机缘,也不用像咱们一样,进了宗门一年了连个清尘术都不会。不过,这么小的孩子,目睹亲人惨死,也是够可怜的。福祸相依啊。”
地上的人的闲聊易千蘅是听不到的。
眼前是白茫茫的云雾,耳中充斥着风声。回头不见来处,向前不知去处。
又是最初的时候,但又与前世不同。
易千蘅所有的记忆起于十二岁。他站在断壁残垣中,通红的夕阳正正地照着脚下粘稠猩红的血,不远处,野犬正在啃食成堆的腐烂尸骨。
一群修士御剑而来,像天边的一道道白虹,他们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他城中发生的事情。领头的修士努力地保持镇定,握剑的手颤抖不止,吩咐一部分人前去城中各个地方查看,又让医修帮忙治疗他身上的伤口。
修士们挖地三尺,发现城中的活口竟然只有易千蘅一个,一个个垂头丧气,有几个人甚至掩面哭了起来。
“不要怕,我们是瞰云仙宗的弟子。”那个修士说,“孩子,对不住,我们来晚了。”
众人觉得易千蘅没什么反应是因为亲眼看见魔物屠杀被吓到了,更加心痛,一路上对他百般呵护。
之后他被带上这个宗门。
大殿上,长老们居于上位,仔细地盘问他的来历,以及对魔物攻入勒乌城的凶行的记忆。易千蘅一问三不知,说自己受了刺激,从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长老们为保谨慎妥当,又用窥心镜将他的心境来来回回验了三遍。瞰云仙宗一向以仙风道骨,兼济天下著称,对于易千蘅之后的安排也是体贴妥当。
那位领头的修士正是瞰云仙宗的大师兄温长宇,他自认愧对勒乌城的百姓,向长老们请求面壁思过三年。
只是,原本他该被测出天灵根,然后被入鞘峰的方长老收入门下的。而不是像刚才那样,站在大殿外就被飞来的白鹤劫走。
袍角被云雾微微濡湿时,白鹤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甩甩脑袋。
易千蘅翻身跳了下去,站定,目送它离开。
眼前的山峰上一世他从未来过,这位指使白鹤将他掠来的燕长老也只是远远见过几面,吃过几颗他炼的丹药罢了。
眼前的小竹楼实在寒酸得要命,易千蘅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忽然肩膀一痛,被砸了一下,他转过头。原本杂草丛生的地方一棵高耸入云的椿树,再回头,原本破破烂烂的竹楼已经变成一座冰冷肃穆的楼宇。整座山峰清雅又不失华丽,陈设能比的上宗主府了。
果然是障眼法,宗门里有点道行的修士都喜欢用这种小伎俩。
椿树荫蔽的枝桠间隐隐约约坐了个人,看到他扭头,发出一声轻笑。
那人抬手拂开翠绿的枝桠,露出一双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睛,向下望来。动作间,一段白袍角滑落,上绣金色符文,映上一片天光。
他看了易千蘅一眼,轻笑一声,似是嫌弃:“怎么还是个小毛孩。”
“……”易千蘅转身就走。
如今他重生,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了。
谁还没长大过吗?
那人轻飘飘落到地上,衣袂翻飞,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叹了口气,道:“我煞费苦心把你捞来,你却走了,我岂不是白干了一场?”
易千蘅依旧皱着眉,没吭声。
这人见他没反应,倒沉不住气了,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他刚刚被砸的肩膀:“弄疼你了吗?我方才用树叶砸的,对不住。”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语气像是在哄他。
“……你是?”易千蘅迟疑着开口道,眼前的人举止实在轻浮,不像是一峰之主。
那人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燕祁。”
天际吹来一阵风,吹得眼睫有些潮湿。
燕祁领着易千蘅进了他那座鬼斧神工,美得如梦似幻的楼宇,在众多空旷的房间里绕来绕去,最后选了毫不起眼的一间。
期间这位燕长老在进门,拐弯,上楼梯等时机尝试了十余次,想要捞住易千蘅垂在身侧的手,都被他不着痕迹的躲过了。
易千蘅暗暗觉得自己的身手还是十分敏捷。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右侧是我的房间。”燕祁微微俯身,将他那张俊脸贴近道,“晚上一个人睡不着了可以来找我。”
“······”
“不必了,燕长老。”
燕祁挑眉,毫不在意地勾勾唇。
“多谢,”易千蘅扶住房门,终于想起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重生时间不久,他总是忘记自己只有十二岁,“师······”
易千蘅哽住了。
叫不出。
燕祁看着眼前皱眉懊恼的小孩,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这次易千蘅没躲。
“不急,今日奔波劳累。”燕祁说,“先去睡一觉。”
易千蘅等燕祁慢悠悠地回了房,才把门关上,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
东西不算多,但打眼一看就充满了丹修的壕气。这一屋子的东西的价格比他上辈子攒下的灵石还要多。
易千蘅脱掉鞋袜和外袍,怀着一种莫名的嫉妒躺在了价值千块上品灵石的床上。
有些事情确实需要捋一捋,比如他到底是怎么重来一世的。有些事他记不清,比如上一世的死去,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点印象告诉他,他是三十几岁时在一次秘境夺宝中被人刺中丹田而死。
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哪次秘境,什么人杀了他,他都记不清了,脑海里面混沌一片。
易千蘅郁闷地翻了个身,抬眼看到了床边小几上的花瓶里插的落梦枝。
这种花对平心静气,驱除心魔有奇效,但对生长条件的要求极其严苛,多浇点水都能死上一死,以至于只有大型拍卖会上才能见上几枝。
像这种把几十枝落梦枝一齐插到花瓶里的,他从未见过。
丹修都这么有钱吗?
奔波了一天,这副如今才十二岁的身体实在熬不住。易千蘅一骨碌翻了好几个身,窝在床的最里侧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日上三竿。
易千蘅推门出去,拐了好久,也没能拐出大门,反倒遇到了坐在桌子旁悠闲喝茶的燕祁。
茶水飘出些许氤氲的水汽,对面人将杯沿搁在唇边,眉眼的黑被蒸得越发浓郁。
“醒了?”燕祁放下茶杯,卷袖打开放在桌上的食盒,拿出几盘吃食,有荤有素,一盘接一盘地摆在他面前,“吃点东西。”
易千蘅点点头,坐下拿起筷子,看着盘中冒着热气的食物,不由地想起了上一世的事。
像燕祁这种修为的修士,是不需要吃饭的。上一世在拜入入鞘峰后,说是拜入方长老门下,其实和普通的内门弟子没什么区别。方长老就没想起饭食这回事,连瓶辟谷丹也没给。有半年的时间,被闭关的方长老丢在外面的易千蘅都是下山去弟子食堂吃的。
宗门内的各峰中入鞘峰算得上很高的了,到弟子食堂来回跑能折腾半个时辰,有几年他常常一天只吃一顿。
“怎么了?”燕祁道,“不和胃口吗?”
易千蘅回过神,摇摇头,低头吃饭。
“饭要好好吃,不然容易长不高。”燕祁道。
“······嗯。”
这句话易千蘅很同意,他觉得他上辈子没长高就是因为这个。
“吃完饭我带你去买上几身衣服。”燕祁说,“再去藏书阁找几本入门的书籍。”
易千蘅放下筷子,轻咳一声站起来,语气恳求道:“燕长老······弟子不想学炼丹。”
“不学,”燕祁抿了口茶,“原本就没准备让你学,雷灵根不是炼丹的材料。”
易千蘅愣了愣:“雷灵根?”
不是还没测过吗?他怎么会知道?
燕祁端茶杯的手一顿,道:“我自有查看灵根的办法。”
“小孩子莫要管太多,一会儿我带你去买新衣服。”
易千蘅:“······”
你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