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煊奇一直苦夏,蝉在鸣,云稀少。
这是通往东区精神卫生医院的唯一一趟公交,在利水这样小的城市里,居然有一所精神卫生医院,只能说稀奇。公交里没有空调,前半部分甚至没有座位,只有空旷的一片地界以及头顶的拉环供人安全站立,谁能说这是城区公交呢?
陈煊奇就站在这片狭窄的地界里,左腿靠着一位阿姨的背篓,右手拉着头顶的吊环。她真的不能说高,拉环几乎把她整个身体完全拉直了,后脚跟都有些微微漂浮着。她身前紧紧挤着两个小孩,右手边上也贴着一个老婆婆,后背更是被一个大叔带着的锄头和不知名的农具频繁捶打。整辆车里都显得拥挤异常,司机每回急刹车都能带出一片惊呼。
但陈煊奇很安静,又浓又杂的汗水味没能使她皱眉,急刹车的前晃后荡没能吓到她,后背被来回晃动的锄头砸了好几下也无所察觉。她只隔着肮脏的车窗玻璃看到外面的街道和天空,从车窗外吹不进来凉爽的微风,肮脏的窗玻璃也看不见天的颜色,路上好像是有行走的人。
“蓝天路到了,蓝天路到了,请乘客从后门下车,下一站,东区火车站,请下一站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那是公交的到站广播。
陈煊奇在蓝天路下了车。打针输液好像挺久的,于是她决定去超市买点吃的。
薯片好像不是那么的可口,面包好像有点太干了,辣条吃起来有点麻烦。最后递到老板面前的是一瓶红枣酸奶。她从裤兜里掏钱,前面结账的一个大叔询问店家周围的厕所。
“这周边可没什么公厕,实在不行,前面那个医院可以上。”老板一边回答一边拿透明口袋装那个大叔买的东西。
大叔接过食品袋,笑着说:“嘿,我才不去那医院,多的是精神病,吓人,不如憋着。”
“叔叔,这个酸奶多少钱?”她只想买了酸奶快进医院,外面实在太热了。
“三块五,拿个袋子不?”
“给您,不用了,我拿着喝。”将吸管插进酸奶,她走出了超市。
精神病人很可怕吗,我好像也不怎么吓人呀,陈煊奇边走边想,只觉得夏天真的很热,热的昏了头。
五分钟后,她终于走进了医院,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空调风,欣喜的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连上医院的WiFi。她只有一个妈妈早就不用的旧手机,没有电话卡,用不了流量。在医院一楼大厅里连上网络,她打算坐在椅子上歇息会再去二楼找医生。
手机连续震动,陈煊奇的手都微微发麻,她最近莫名其妙的手抖,刚开始以为是自己多想,直到手抖得幅度越来越大,她才发现不是错觉,但那又怎么样呢。
是同学牧旗发来的消息,好几张图片,只能说老年手机的像素真的不太行。
【奇奇,你快看,今天天空真的好漂亮,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空,这么白的云。】
【图片】、【图片】
陈煊奇真没看出来蓝天白云,但也只能附和:【是挺蓝的。】
对面没回,应该是上课了,十点多可不就是第三节课嘛。她揣回手机往二楼走去,走到楼梯边了又停下来,倒回去走到医院外面,蓦地抬头,天空好像是蓝的,但没什么白云。
宽阔的诊室被一堵墙隔成两片区域,中间的墙上挂着好多辐锦旗,很红艳。右边有一扇不锈钢铁门,里面是有病人的,陈煊奇只见到过护士们推着餐车进去,却没见病人们出来过。杨医生还在给另一个病人看诊,陈煊奇就站在门口,等着医生空下来。
诊室左边的座椅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很漂亮,有一种林黛玉的美,小小的脸上是清浅的泪痕。陈煊奇生病后很多之前的习惯都没了,她没有再更新空间日志和小故事,也没有再和牧旗互相分享蓝天白云,也很少情绪外露放声大笑了,唯独观察别人这一习惯,她似乎还保留着。
【她好像哭了,应该是哭完了,也是生病了吧,医院都是白墙、白衣服、透明的塑料瓶里透明的液体、透明的针管、白色的药瓶,有点过于白茫茫了,她会害怕吗?她也要住到这里来吗?】陈煊奇靠在门框上静静的用余光撇那个女孩子。诊室真的很吵,安静的只有她和她。
“欸,医生,您快帮我看看我家这小孩,大学读的好好的,突然就跑回家,也不说什么事,去医院看也没检查出身体哪不舒服,就是天天在家里哭,一直哭,她这是,哎,这是咋回事儿啊?”女孩的妈妈在女孩与医生之间来回转悠。
“奇奇,快来。”杨医生叫她了。
陈煊奇走到杨医生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同杨医生答话。
“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开心啊?睡眠状况怎么样?”杨医生侧坐着,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中年医生,一手打开病历本一手拿着笔,轻柔地询问。
“都还好吧,没什么不开心的,睡眠和之前一样,睡不着,睡不安稳,醒的也很早。”
“具体点呢,大概什么时候睡着,睡了多久?”杨医生一向都是很负责的,他是陈煊奇的主治医生,对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孩一直也是很疼惜。陈煊奇是他从医快三十年来遇到的最小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睡眠问题却很严重。
“差不多两点多睡着,五点多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了。”她一直以来都不太能睡得着觉,自从杨医生开了药后,多少是能安稳的睡个两三小时了,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
…………
杨医生加大了药量,合上病历本,就叫陈煊奇去病床上躺会,等会会有护士给她打针。
陈煊奇上好厕所,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就安安静静地躺上床了。她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搜索“双向情感障碍是什么”,搜索结果一大堆,点开百度百科,也还是一大堆字,陈煊奇盯了一会儿。
“打针了哈,今天打哪只手啊?”护士姐姐推车车进来了。陈煊奇比了比两只手,全都是针孔,好像打哪个都行。
护士姐姐打完针走了,陈煊奇还想着百度百科。
【双向情感障碍=抑郁症+焦虑症】她在心里换算了下,好像是这样。无所谓了,先睡个觉吧。
十点四十五,牧旗发来消息:
【这破数学课我是半点都上不下去啦!讨厌死老夏头了!】
【你啥时候回来呀,没有你数学题我是半道也不会啊!】
【好像你真的好想你,把身体养好了快回来哦!等你!给你留了一大包红枣!】
陈煊奇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是安安稳稳的睡着了。
身边是黑暗的水流,哗啦啦的声音吵醒了她。她惊觉自己正仰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的河水里,她吓得胡乱挣扎,呜咽的大声喊叫,可是世界太安静了,听不见哗啦啦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喊。她无助的快哭出来,身体在河水里扑腾,整个世界黑压压的一片。不知道怎么办,黑水压进喉咙里,身体也变得沉重异常,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只剩无声的哭泣。黑水拽着她的手脚身躯,涌进她狭小的喉管,慢慢占领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应该挣扎,可是好安静,她听不见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人听见她的呼喊。终于她还是闭上了眼,她想着,那就这样吧,还能怎么办呢?
她的喉咙被黑水挤压的没有空气涌入,她深觉自己会憋死的。
【砰!】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怎么我带奇奇的时候她就好好的!你带她就生病了!别的我不要,反正奇奇我会带走!”是妈妈的怒吼,把她从黑水里硬拉出来。
妈妈拉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臂,上面全是菜刀划开的细小口子。她模糊地看见妈妈眼里的泪,和爸爸颓丧的身影,以及桌上的诊断书。
“奇奇?奇奇?来,先把药吃了再睡。”妈妈的声音。
陈煊奇睁开眼,眼里还雾蒙蒙的。
陈女士给女儿喂了药,看到女儿乖巧的吃下药,才说道:“奇奇,你再睡会,妈妈去和医生聊聊,等会再来找你。乖乖,再睡会儿,妈妈一会儿就来。”
陈煊奇很听话,吃了药就安静的闭上眼,她不想让妈妈担心,妈妈让睡觉那她就再睡会儿。
只是闭上眼睛,她又想起那天的事。其实爸爸妈妈早就离婚了,因为妈妈热衷于事业,而爸爸就是传统的男人,大男子主义让妈妈很不喜。
陈煊奇总认为父母的离婚与她有关,毕竟最开始父母很相爱,妈妈在家里做全职主妇,爸爸在外面打拼事业,只是随着陈煊奇长大,需要的钱更多,而爸爸只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
有一天,妈妈来问陈煊奇,觉得如果妈妈出去工作她会不会不开心。陈煊奇懂妈妈的意思,如果她离不开妈妈,那妈妈就不会出去工作。可是陈煊奇不想这样,她还记得小姨和自己说,妈妈以前比小姨还厉害,赚的钱比小姨还多。她想着,那妈妈出去工作不是很好吗,爸爸可以不用那么累,也不用担心钱不够花。
于是,她和妈妈说:“没关系,我马上就初中啦,是大孩子,不用照顾的,妈妈你去赚钱吧!”
就这样,妈妈去工作了,妈妈真的很会赚钱,赚的比爸爸还多,但也很忙。小学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和妈妈见面,但是初中后,她和妈妈一个星期能见个两三回就已经很好了。
初二上学期,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受不了爸爸的大男子主义,爸爸也受不了妈妈天天不归家。虽然离婚了,但他们还是一起照顾着陈煊奇。
但妈妈很少回来,她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小学时,陈煊奇就会在日记里写:“妈妈很爱我,妈妈爱我没有任何原因,爸爸也很爱我,但爸爸只爱听话的奇奇、会考满分的奇奇。”
妈妈在的时候,爸爸在小奇奇心上留下的伤口还能被抚平,但是妈妈不在的时候,陈煊奇只觉得更累更痛苦。
小学一年级,她有一次考了语文满分,数学考了98,那天是爸爸来接她,她很开心,她牵着爸爸的手,开心的说着自己的成绩,她想要爸爸夸夸她,可是爸爸说:“数学都没考满分,还说什么?”
小奇奇有些委屈,可她仔细想了想,的确是自己的问题,没有考到满分爸爸怎么能夸她呢?
就这样日复一日,她不停的努力,写过的题把书柜都堆满了,那是爸爸专门给她买的超大书柜,精心设计了款式和颜色。妈妈经常夸她,她麻木的受着夸奖,想不清楚她现在是应该高兴吗,可是看看爸爸严肃的脸,又觉得自己不该高兴。
初中后,爸爸对陈煊奇的要求更高,也更严厉,可是初中的内容也更难了。她从没得到夸奖,从没得到快乐。她每天学的越来越晚,也越来越焦虑,伴随而来的,是无尽的失眠和噩梦。她偶尔能短暂的睡两个小时,但是却全都是噩梦,她梦见考差了爸爸生气,梦见起晚了到学校被老师骂。她想不明白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她问自己,考差了爸爸就不会爱我了是吗?爸爸是不是讨厌我?讨厌我同意妈妈出去工作?爸爸是不是其实想要的是一个儿子,而不是一个女儿?
其实陈煊奇真的很聪明,正应了那句话,敏而多思。
在爸爸的影响下,她在学校的成绩真的可以说是数一数二。她从小便被灌输了成绩好就会被喜欢的思想。但是好像不是,她没有因为成绩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牧旗问她:“为什么我老觉得老夏头老针对你挑你刺呢?你数学那么好,挑我刺倒是正常,我要是老师看到三十几的分数我都生气,可是你诶,你可是经常考满分的!”
陈煊奇也想不明白。可她好累,她不想去想,她只想安安静静的睡会觉。
但是她睡不着,很困但睡不着,睡不着就没精神,没精神上课就会打瞌睡,打瞌睡就会错过老师讲课,错过老师讲课就会做不出题,做不出题成绩就会下降,成绩下降老师就会嘲讽自己,爸爸也会很生气。这似乎变成了死亡循环,她每天都在这样痛苦的循环里焦虑,焦虑使她入睡更加困难。
她好累,累到每次做噩梦,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她就干脆不呼吸了,觉得没关系,不呼吸就不呼吸吧。
终于有一天她好像看见了光,但是都说,至暗才会遇光。
因为她终于还是带着下降的成绩回了家,妈妈还在加班,爸爸铁青着脸看她。她早就在外面哭过一回了,因为夏老师说:“你们不要觉得自己成绩好就能放松,可不能像陈煊奇那样自负,这不,这次就考这么点。”
她不太记得那天发生什么了,她好像是去洗个脸,想把泪水洗干净再和爸爸说话。但她打开水龙头,鞠了一把水洗脸,可能是她忘记关水龙头的原因吧,在哗啦啦的水声里,爸爸第一次打了她,她已经是一个马上就要上初三的孩子了,第一次被爸爸扇了一巴掌。然后爸爸关掉水龙头,出了门。
后来的事情她全忘了。只记得半年前,她在过于痛苦的日子里挺不下去了,晕倒在操场上。不过妈妈终于回来了,她们完全离开了爸爸,住进了外婆家。而她也再没有去过学校。
陈煊奇望着透明玻璃外和杨医生说话的妈妈,觉得很开心。幸好妈妈回来了,好幸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