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秋菊,是我的阿嬷。她瘦瘦小小的,短头发,穿着朴素,唯一的饰品就是她耳朵上小小的金色耳环。
我三岁的时候就和阿嬷生活在一起,我们住在一个只有两层楼的木头房里。
白天的阿嬷身上总是带着泥土混杂着汗液的味道,但是一到晚上她就是香香的肥皂味。阿嬷总是喜欢在晚上把我抱在怀里坐在门口的竹椅上。
夏天农村的小黑蚊子很多,阿嬷就帮拿蒲扇帮我打掉。
阿嬷的普通话有股闽南特有的乡音,说出来的时候有些蹩脚。
我告诉阿嬷:“阿嬷呀,你说闽南话就好啦,我听得懂的。”
可是阿嬷不听,固执地非要用普通话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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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有几亩地,阿嬷喜欢种地,每天都会下地干活,有时候干累了她就坐在田埂上休息,我有时候会下去给她送老茶叶泡的红茶。
我和她一起坐着,说:“阿嬷,你身上好多土啊,脏兮兮的。”
阿嬷笑了笑:“土怎么会脏?土地种出水稻、白菜、花生,是最最干净的东西了。”
说着,她还故意把手上的泥土往我脸上抹。
我不高兴了,用手背搓了搓脸,感觉脏兮兮的。
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阿嬷说土是最干净的东西。很多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土地种得出水稻、白菜、花生,但不会种出傲慢、嫉妒、贪婪。
你给土地什么,土地就给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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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同村有个小娃娃过生日,他家里人从外地回来给他带了个很漂亮的蛋糕,还邀请我一起去吃。
我看着蛋糕眼睛都亮了,晚上回家睡觉的时候我问阿嬷:“阿嬷阿嬷,我生日的时候也可以有那么漂亮的蛋糕吗?”
阿嬷坐在床边用蒲扇拍拍我的背:“先睡觉咯,生日再说。”
我闭上了眼睛,嘀咕了一句:“真希望明天就是生日呀。”
没多久,困意袭来。半梦半醒间我瞧见阿嬷打开了柜子,翻开了一块布,好像在数着什么东西。
太困了我就没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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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阿嬷不在家,隔壁阿婆说阿嬷去了镇上,让我中午先在她家吃饭。
我等了很久阿嬷都没回来,到了傍晚才瞧见阿嬷那瘦小的身影,她手里还提着个大大的盒子
我跑了过去,问:“阿嬷阿嬷,这是什么呀?蛋糕吗?”
“对呀。”阿嬷把蛋糕放桌上。
我很疑惑:“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呀。”
阿嬷摸摸我的头说:“不是只有生日才可以吃蛋糕啦,我们宝珍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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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就在想:阿嬷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嬷。
可是这最好的阿嬷也有发火的时候。
有一天我和村里的一个小男孩一起玩,起冲突的时候他忽然推了我一把,我不服气也推了他一把,我就轻轻一碰他就倒在了地上,还哭了起来。
男孩的奶奶过来对着我一通骂,我也哭了,奶奶刚好种完地回来,瞧见我在哭立马放下手里的锄头,问:“怎么了宝珍?咋还哭了?”
男孩的奶奶恶人先告状,阿嬷听了只问我:“是她说的那样吗?”
我哭着喊:“不是的不是的,他先推我的。”
阿嬷和男孩的奶奶争执了起来,那人说了一句:“不知道一个孙女跟个宝贝一样护着干嘛?应该趁儿媳妇年轻再生一个才是。”
阿嬷听了很生气,和她推搡了起来。
那时候我才知道老好人的阿嬷也会生气,还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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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要每天一个人坐大巴去镇上上学。
有次放学是个下雨天,所有小朋友都在等家里人来接,家长来了一批又一批,小朋友走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老师见了想借把伞给我,可下一秒我就看见阿嬷撑着伞在雨幕里喊:“宝珍呐!”
我看过去,阿嬷也看着我,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和阿嬷撑着一把伞,我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阿嬷说:“哎哟,怎么会嘛?这次让我的小宝珍等久了,下次阿嬷一定很快就来了。”
后来的每个突如其来的雨天都会有阿嬷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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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初中,我去了更远的镇上上学,我第一次离开阿嬷。
我去上学的那一天,阿嬷把我悄摸摸拉到房间里,给我塞了块布,打开一看里面有很多钱,我很惊讶:“阿嬷,你哪来那么多钱?”
阿嬷一副被小瞧了的样子,佯装不高兴,嗔怪道:“你阿嬷是什么人?这点钱还是有的,你收下,去你舅妈家不要啥都不敢买。”
我看着阿嬷,瞧见她的耳垂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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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上学,我回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
有次过年回家的时候,我感觉阿嬷又矮了一点。
过年的时候家里很热闹,大家凑在一起说话,阿嬷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应和两句,大伯母忽然不耐烦道:“哎呀,妈你不懂就不要说啦。”
阿嬷沉默了,只是局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安安静静地擦着灶台。
我忽然想起来阿嬷非要和我说普通话的那几年,她也是想挤进我的生活吧。
那时候的阿嬷很瘦小,轻而易举地挤进了我的生活。可如今更瘦小的阿嬷怎么挤不进他们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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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阿嬷又拉着我进了房间,给了我压岁钱,那个红包很厚。
她拉着我的手悄摸摸地说:“你别让你大哥和弟弟知道了,我给你的比他们多。”
我想说我不要,但阿嬷非要塞。
“你一个人住别人家肯定不好过,”阿嬷拍拍我的手,“要是过得不舒服就回来嘛,阿嬷养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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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初三那年,大伯想让阿嬷离开村子和他们一起住。可阿嬷不同意,她说:“我还有白菜要种,小鸡要养嘞。”
大伯没办法,只能让阿嬷继续待在小村庄里。
可没多久,我听说阿嬷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我去医院看阿嬷的时候发现她比以前更瘦了,也更矮了。我摸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更皱了,像粗糙的皱纸。
我坐在阿嬷的床边,陪她说话,像小时候她坐在我床边一样,说着说着,我开始掉眼泪。
阿嬷擦擦我泪水:“哎哟,哭啥,等我死了再哭。”
我擦去眼泪,说:“呸呸呸,晦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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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年,阿嬷还是因病去世了,她最后矮成了一座坟墓。
面对死亡,我反而哭不出来了。
阿嬷下葬那天,我痴痴看着。阿嬷是个喜欢土地的人,她挖了一辈子土,最后把自己埋了进去。
可是水稻种子能长出金黄的水稻,白菜种子能长出白嫩的白菜,而阿嬷被埋了进去,却什么也长不出来。
但我还在等,因为那个下雨天阿嬷说:“下次阿嬷很快就来了。”
可在后来每个突如其来的雨天里,我都没再见过我的阿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