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起来，陈妄只感觉脑袋都快要炸成两半，不只是宿醉的头疼，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冲击。
睁开眼睛，他不在自家简陋的地下室里，反而是一处位置不明的豪宅。
在混沌的脑中搜索了一遍他曾惹过的仇家，陈妄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摸索出身上的手机，时间已经来到十点了，另外还有几条未读消息。
是裴明寰发来的。
他点开看，首先就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灯光昏暗，背景全部被弱化，只能看见一张白皙的侧脸枕着一条被西装裤包裹的长腿熟睡过去。
“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陈妄脑子炸开。
他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手机捏碎。
那张侧脸是他，而那个穿着西装裤的人，除了裴明寰，再没有别人。
接着那张照片往下翻，他看见裴明寰发来的一个可亲的笑脸。
……
这莫非是裴明寰的阴谋，想借此照片来要挟他？
陈妄颤着手打字：删掉。
那边回的很快。
裴明寰：不、删。
强忍着拉黑裴明寰的冲动，陈妄去洗了把脸，靠着模糊的记忆将昨天发生的事理清楚。
他喝醉了，然后和裴明寰回了家。
……还被拍了照片。
这很糟，但不幸中的万幸，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
他拍了拍脸，强打起精神，下楼打了辆出租车。
这一觉睡到十点，被耽误的事只多不少。
他先是跟王经理打了电话准备道歉，没想到王经理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甚至顺便关心了他昨晚的睡眠情况。
陈妄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应付了几句，说明了下午会正常去上班后便挂了电话。
又如此毫无头绪的查了半个月，陈妄连黄国文都面的没见着，焦灼之余他抽空去幼儿园接了陈子庚出来放风。
小家伙半月不见他，一路上小嘴说个不停。
“哥哥，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陈妄拎着他的小书包，煞有介事的眯了眯眼仔细端详着，“我看看……长高倒是没有，像是胖了。”
陈子庚撇撇嘴，有点不高兴似的晃了晃和陈妄牵着的手。
看他这副模样，陈妄笑起来，伸手捏捏他的嘴，“嘴撅的可以挂油瓶了。”
“让哥哥再看看……”陈妄故作沉思状，“好像是高了。”
听了这话，陈子庚果然又高兴起来。
送陈子庚回幼儿园时，陈妄又买了好些东西，要走的时候突然被幼儿园老师叫住。
老师领着他去了监控室，给他看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老师招呼着小朋友们过来上课，只有远处的陈子庚不动，只是自顾自的玩手里的红色小车。
即便是老师去喊他，陈子庚也只是默默抬起头，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看完整个视频，陈妄感觉心都凉了半截。
幼儿园老师为难道，“您看见了，陈子庚小朋友似乎不太合群，我们还是希望您在家里跟孩子多沟通……”
从幼儿园出来，陈妄总觉得好像有口气儿上不来似的，胸口发堵。
他只请了半天的假，下午还要正常上班。
去了会所，他恍恍惚惚的推开更衣室的门。
却听室内有人声，“那个新来的怎么又请假了……”
他一顿。
更衣室是男女分开员工混用的，有人倒也不奇怪，只是这句话指向性太强，让他不自觉停下脚步。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阵，传来一声不屑的轻嗤，“这还用问？这里的所有人有哪个是只有高中学历的。”
“当然是因为人家有关系呗。”
有人立刻问，“李哥，你怎么知道的呀？”
那人卖关子，“你们猜猜，刮台风那天我看见了什么？”
陈妄额角一跳。
“砰——”更衣室的门大力推开。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去，正想骂，却看见陈妄那张如煞神般的脸，齐齐不做声了。
陈妄无意多事，只是扫视一圈，冷脸走到自己柜前。
那个叫做李哥的就在他柜子的右手边，陈妄对他有些印象，是个有些妖里妖气的小男孩，似乎还挺受欢迎的。
趁着整理东西的空隙，陈妄用余光扫了右边那柜子一眼。
柜子上贴着两个字。
李甜。
陈妄挑了挑眉，由衷觉得这名挺适合他的。
照常例，陈妄去前台翻了今天的访客名单，以为会像以往一样一无所获，却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几乎一眼认出这是黄国文众多化名中的一个。
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继续往下看，这个名字的访客时间就在不久。
也就是说，黄国文也许还在这儿。
陈妄给一个送酒小哥塞了二百块钱，压低帽檐，推开了410包厢的门。
这家会所走的是高端路线，消费高的吓人，更不要说包下一整个包厢。
陈妄打量了眼包厢中豪华的内饰，暗自咂舌，黄国文的一双儿女过的缺衣少食，他自己倒是逍遥自在。
陈妄悄悄抬起头，用余光扫视一圈，包厢中昏暗的各色光晕让辨认面孔变得极为困难。
他垂下眸，端着一瓶威士忌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他得制造点什么混乱，最好是，能足以让他留在包厢里看清每个人的脸。
“啪——”伴随着酒瓶乍破声陈妄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包厢里一静，随即有人调笑道，“这服务员可真有意思，平地还能摔倒呢。”
场面缓和许多，众人又哄笑起来。
结果就是，没人再注意这个手脚不协调的小服务员，全当是看了个笑话。
陈妄从地上爬起来，内心默默祈祷希望这瓶酒不要太贵。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是有人从皮质沙发上站起来。
这声音不大，甚至十分微小，包厢中沸腾的人声却忽的静下来。
陈妄还没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有点疑惑的抬起头，可视线被帽檐遮去大半，他只能看到一双黑色的皮鞋。
那人已经走到他面前，只是站着，没有一丝要伸出手扶他的意思。
陈妄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才那一跤为了逼真摔的太狠，他只得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他一米八一的个子，男人还是高了他半个头，又因为视线原因，陈妄只得仰起头去看。
这一看不得了。
陈妄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裴明寰那张放大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妄想起那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脸。
顿时，气血上涌，他几乎有种想要破门而逃的冲动。
可是，不行，他来是有正事要做。
“小裴总，这小男孩，您认识……？”旁边有人讪讪问。
裴明寰是出了名的的不好色，男人女人都不喜欢，想往他身边送人的不计其数，可愣是一个成功的都没有。
要说裴明寰喜欢什么。
利益。
裴明寰是个太出色的商人，以至于他会用利益衡量所有。
这是他作为裴家继承人从小学会的处世之道。
要说裴明寰这样的人会跟会所的小男孩不清不楚的。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信的。
果不其然，裴明寰将目光从陈妄脸上移开，淡淡道，“不认识。”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像裴明寰这样的人，一但有个什么明确的喜好，拿来谄媚邀宠的只多不少，谁也不想让人捷足先登了这个机会。
陈妄收拾完一地的碎片出门，迎面遇上了那个李甜。
方才他仔细打量了包厢里的每一个人，可连黄国文都影子都没找到，心情正烦躁，他不欲与这个李甜纠缠，转头就想走。
可没走几步，李甜就径直追上来，伸出双臂挡在他面前。
李甜面露凶相，咬牙道，“你来这儿是另有目的吧。”
陈妄眉心一跳，想着他的电棍终于有些用处了。
结果又听见李甜说：“你是想找个有钱人上位对不对？”
“我告诉你，你算盘珠子打错了，里面这个小裴总是出了名的不近男色。”
……
就这啊？
陈妄发现自己高估了这个李甜的智商，他在会所系统上快速下单了一瓶和刚才一样的威士忌，然后把酒丢给李甜，动作一气呵成。
陈妄表情虔诚道：“那个裴总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要不，你去试试？”
李甜双眼放光，却还是犹疑道，“你真把这么好的机会给我？”
陈妄表情哀伤，一副不舍模样，“唉，要不是裴总实在瞧不上我……”
李甜看他有要反悔的意思，赶忙道：“你这种人，裴总看不上你也不奇怪，以后呢，我要是跟了裴总，好处少不了你的。”
陈妄赞同点头，他正愁怎么应付这个麻烦，没想到李甜自己送上门来了。
送走李甜这个麻烦精，陈妄打算去厕所洗把脸清醒清醒。
路上越想越不对劲，哪有那么巧的事，他找到了黄国文的化名，开了门却是裴明寰在里面。
感觉被耍了。
陈妄脸色阴沉，在走廊的尽头，忽的听见一阵吵闹声。
他侧头扫了一眼。
是个中年男人正与几个服务员在拉扯什么。
一副极普通的画面，陈妄却像是捕捉到什么似的狠狠一滞。
他退回几步，靠在墙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两人。
记忆中黄国文的脸与眼前中年男人的逐渐重合。
陈妄不由得暗自咂舌，还真是瞎猫碰见死耗子。
他在墙角将事情听了个清楚，黄国文来找他的老相好，但不知怎的那小男孩却不愿意见他，推三阻四了多日，黄国文才终于耐不住性子吵起来。
“你们谁来都没用，让那个狗娘养的出来见我！”黄国文被一群服务员围在中间叫嚷着。
“您别急，不是不见您，是……是李哥这几天感冒，不方便……”有人面露难色的劝解道。
“什么感冒能感冒三个月？老子可是给他砸了几百万，怎么？吞了我的钱，现在让他出来露个面都不肯了？”黄国文恨声道。
双方僵持不下，黄国文干脆一屁股坐在包间沙发上，“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个交代，要不然……”他冷笑一声，“我还真就赖着不走了。”
黄国文是这家会所的白金会员，是大主顾，要是闹起来，还真是不好处置。
王经理这才匆匆赶来讪讪道：“要不然这样，这李甜不在，您换个别的，这次消费给您打五折。”
黄国文摆摆手要拒绝。
他在这个李甜身上少说也花了五百万，结果却是三番四次的见不着人，被狠狠落了面子，男人面子比天大，他气的牙痒，怎会轻易罢休？
还没等商讨出个结果，门缝中突然钻出一颗脑袋。
陈妄端着酒进来，他整个人瞧着清瘦，精致的面庞上更是副被吓着了的怯怯模样。
“先生，您的酒。”他蹲下身将酒放在桌上。
这酒是黄国文先前早定好的，因着迟迟等不来李甜，怕再火上浇油，才不敢把酒往前送。
这就让陈妄找到了机会。
黄国文眼睛看的发直，伸出肥腻的手抓住陈妄，“你，你叫什么？”
陈妄神情茫然，“陈，陈妄。”
黄国文又摸了把陈妄瓷白的脸蛋，登时喜笑颜开道：“好！好！就要他……”他将头转向王经理又重复一遍，“就要这个陈妄。”
王经理看得傻了眼，会所里两副面孔的人他见的多了去了，私下一个样，见了客人又是一个样，这没什么稀罕的。
可这个陈妄，谁见他有过一个笑脸，不管是对他这个上司，还是客人云云，统一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面孔。
若不是陈妄眉宇间闪过的一抹阴郁，他差些就要怀疑今天来的不是陈妄，而是陈妄的双胞胎弟弟陈乐了。
王经理回过神，只当是陈妄开窍了，乐滋滋的答应下来。
黄国文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加上他心里有火气，多多少少都会牵连上陈妄。
“喝，喝呀。”黄国文肥腻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兴奋神色。
黄国文态度强硬，每次几乎是不等陈妄拒绝便掐着他的脖子灌下去。
已经记不清这是被灌下去的第几瓶酒，或是酒精的作用，陈妄感到有些恍惚，一层薄粉一直从他锁骨处蔓延到耳后，白色的衣领处也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个透，此时正近乎透明的粘在粉白的肌肤上。
黄国文眼中闪过一抹会意的精光，手不老实的攀上陈妄的肩膀，“你听话嘛，哥有的是钱你知道伐？”
那张肥大的手不断向下，一路移向陈妄的腰际，狠狠的捏了两把。
陈妄低垂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厌恶，他将右手死死的握成拳，却在余光扫过头顶的监控时蓦地松开。
最后只是不动声色的躲开黄国文的要更进一步的动作。
感受到这隐晦的拒绝，黄国文怒火中烧，站起身大声骂道：“找你是因为老子看得上你，你们会所的倒好，一个个装什么清高！”
陈妄没功夫搭理他，只觉得脑中那股眩晕感越发强烈，身上那股燥热劲儿更是怎么压都压不住。
不对劲，这不对劲。
靠着残存的理智，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扶着墙要走。
手臂却被一股大力拉住，陈妄不受控制的重新跌坐在沙发上。
黄国文那肥硕的身躯向他压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以为今天你跑的了吗？老子在这花了好几百万，睡你一个……”
药效开始发作，陈妄近乎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熟悉的绝望之感像是一片汪洋，一点一点的封闭了他的五感。
……
“陈妄，钱呢！钱呢！？”神色癫狂的男人吼叫着将家中的柜子翻了个底朝天。
在最后一个柜子的夹层里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陈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前拦住他，“爸，爸！不行，这是我的学费，不能，不能再拿了……”
陈兴中只顾着清点手中的钞票，一脚将陈妄踹开，“我是你老子，老子欠了钱你还惦记着上你那个破学？”
狭小的出租屋中传来婴儿刺耳的啼哭声。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陈妄的脑袋一下磕上了桌角，巨大的痛楚令他不住蜷缩起来。
眼前一片黑白雪花杂乱交错时，陈兴中又说：“那学有什么好上的？没日没夜的读书也没见你读出个几百万几千万的给你老子我花花！”
不行啊……不行啊……
还有四个月就要高考了，只要四个月他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陈妄嘴里含着血沫，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抓住这个他叫了十几年爸的男人，“爸，不行……不行啊，我马上就要高考了……”
在伸出手的瞬间，他也将那点微茫的希望再次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是这样的，对吗？
可接二连三落下的拳脚终让他明白，他错了。
他永远不该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烂人身上。
不，不只是烂人。
陈妄躺在发潮的地板上，他沾血的睫毛轻轻扇动，在散下的黑色发丝中，他看见那个出生没多久的弟弟仍在不住的啼哭。
这样的事，一次就够了。
那个伸出手的自己，太可笑了。
……
再次睁开眼，陈妄眼前一片死灰。
他不会期盼着有任何人来救他，因为，在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能救他的，从来，只有他自己。
“砰——”
类似于濒死前的最后一点挣扎，陈妄突然挥起拳头，一拳砸在黄国文脸上。
“你敢……你敢打我……”黄国文捂着脸不断后，不可置信道。
他在酒里下了药，这，这怎么可能……
陈妄踉跄着步步逼近他，那模样好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啊啊啊啊！！！”包间里不断传出一连串的惨叫。
众人赶来时，只看见一个慌不择路跑走的陈妄，正傻眼间，听见沙发上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这才将目光转向沙发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