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决战是惨烈的。
战争，死亡，仇恨，恐惧。
大风起兮，剑影刀光。
撕裂成条条缕缕的旌旗，倾倒的战车，插满箭矢的断臂残肢。
以及榨干了全身力气瘫倒在山坳处的幸存者。
冷留光抽起前端插到地下一尺深的长剑，宝剑染血，尽数被大地吸收。
他身上有两处致命伤，分别在左肩和右腹，左肩是来自匈奴左贤王部射雕手金堤迷，右腹……
“启禀将军，左贤王已率亲信逃走。”
“前面是狼居胥山……”
“姑衍山下匈奴大营全数拔除。”“不知为何那处有个坟冢，写的是汉家名。”
“将军……我们胜了……”
那些声音在他逐渐丧失的意识中交织着，冷留光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松懈的微笑。
然后，倒去，坠入永恒的梦乡。
梦里有人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人一袭青衫矗立，笑意沉沉，面目可亲。
忽而又手持弯弓如满月，射落天边鸿雁。
见冷玉来了，便用温暖干燥的手牵住他。
“阿远，我们回家。”
生如逆旅，长相思兮长相忆，故人归。
留光将军，漠北一战，歼敌七万击溃匈奴王庭。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
青山有幸埋忠骨，冷玉，字留光，本朝天子登基同年生人。殁年二十五岁。
……
季楸听闻匈奴大败时正值病重期间。
因为高烧不退，他昏昏沉沉昼夜不分，总是梦见战场上的各种场景。
一会儿是一支箭射穿自己的肩胛骨，一会儿又是亲兵被长刀劈断手臂。
之后便梦见自己在爬山，又或是在攀岩。
那么高的岩石山，天地都倒置过来。
他走在一条无名小径之上，在没过膝盖的草海中穿行，朝未知的旷野走去。
唯一记忆深刻的是小径旁的一处坟茔，矮矮的小土包，早已被野草覆没，却生在了他心里。
偶尔从梦中清醒，府卫说他在梦里总是喊一个叫“阿光”的人。
季楸并不记得这样喊过。
梦里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林谨之寄来书信，写在昂贵的帛书上，他说自己得了陛下信任如今在御史台工作。
季楸根本不知道御史台是个干什么工作的岗位，他只隐约有点印象，电视剧里的御史好像都是专业骂皇帝的。
骂皇帝，又怎么能取得皇帝的信任？
不过他不需要担心，林谨之总是能处理好各种复杂的事情，想必讨好皇帝他也得心应手。
季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他一日之内几乎只有不到半个时辰清醒。
这具身体的生机肉眼可见地日渐衰败。
下人见他终日昏沉没有意识胆子便大了起来。
以往从不敢在他面前聊天的他们，纷纷开始旁若无人地交谈。
季楸躺在床上双目禁闭听他们八卦。
“……那位如今风光无限，怎还记得旧人。”
“不是说这位是他亲弟弟么？还有假不成？”
“你仔细瞧瞧，这二位哪有丁点相似之处，我之前被主上跟前伺候的陈缇提点过，塌上的是那位的男宠……”
“男宠？真的假的，平时也没见他们有多亲近，林大人不像是耽于此道的。”
“男人么，哪有不爱美色的，这位要说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了，瞧这白生生的巴掌脸。”
“也是，即便是病里也如此貌美，可惜君心已变，长安乱花迷人眼呐。”
“你们难道都没听到那个消息么？”
“什么消息？”
“那位大人被天子青睐，说是不日起便要迎娶公主，这下可真的是青云直上。”
“这位怎么办？到时候不会被彻底抛弃么？”
后面的八卦季楸来不及听完，这批侍从便被处理了，林谨之骨子里的掌控欲初现端倪。
他不会给自己的敌人留下任何一个攻讦自己的机会，也不会留下所谓的明显弱点。
越被他看似重视的人，其实才是靶子。
这个道理季楸临死之前才弄明白。
比如那个轻而易举就放在他窗台之下的木头人，那是能够蚕食常人心智的蛊物。
再比如季楸遇到季言后的下一刻。
就有人向林谨之禀报了季楸对着虚空自言自语的每一句话。
子不语怪力乱神，楚人却最是信鬼神。
那凭空出现在季楸手中的玉璧正是始皇帝手中闻名天下的和氏璧。
他无意之中对季楸说起故乡的风土人情。
说自己如果有机会能回到现代，根本不在乎这里的荣华富贵。
季楸这个人胸无城府，头脑简单。
被蚕食了神智后更加直白，他喜欢什么便恨不得掏心掏肺。
听闻林谨之想回现代，他旁敲侧击，和氏璧辗转便到了林谨之的手里。
季楸把回到现代的机会送给了林谨之。
却想不到，参宿遥指长安的那日，能见到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这个人。
“……谨之！”
小厮通报后，他便跑到中庭。
看那人长身而立，气质斐然。
在来的路上，情绪激荡，季楸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来自现代的同乡。
而林谨之，他竟然也放弃了回去的机会。
“谨之你怎么……”
没有回去呢？是不是也同我一样……
后半句季楸永远无法说出口了。
一柄黑色断刃插进了他的左胸。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