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民俗文化研究学者,偶然听闻一则消息,几经寻觅,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村落。村民们热情而好客,知道他的来意后,却迟迟不肯答应,只让他在村子多留几日。于是他住了下来,换上了一身鲜艳的民族服饰。这里的人们乐观积极,载歌载舞,让他宾至如归。
借住的人家是一家三口,温和的手艺人阿爸,威严的村长阿妈,还有青春活泼的小哥。正值大学暑假,小哥无事,接过招待任务,带他在村里四处参观,偶尔还带他进山找山珍、下河摸河鲜。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去村中央的广场,研究那悬挂在广场周围,形状各异的面具。
一个月过去,他详细了解了面具背后的蕴意,对来时意图不再抱有期望。准备辞行时,村长却应允了。
在全村人庄严的注目下,他跟随小哥进了山,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个宽敞的岩洞,墙壁上刻着许多如儿童涂鸦般抽象的画。在小哥的示意下,他进入了这个村里人心目中的圣地。
民俗文化的背后往往是一段或数段无言的历史,民俗文化的研究与历史学考古学形影不离。
看到这些粗糙的刻画的第一眼,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自洞口观摩到深处,这些刻画背后的那个故事,在他心中、在他眼里,活了过来。
啊,真的活了!
一个瘦削的身影自墙上走了下来。那个男孩穿着粗麻衣服,戴着一张无口的面具,踉跄着走出了洞外。男孩格外得瘦,似乎瘦得只剩皮包骨。这个男孩应该不是村里的人,那男孩是谁?男孩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男孩要去哪里?他急切地想探究关于这个男孩的一切。他追了过去,想拉住男孩,却见男孩越走越快,很快出了洞。他追了出去,跟着男孩一直往前。身边的景色由绿树参天转变为枯木黄沙,他对此感到惊异的同时,未停下脚步。
终于,男孩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男孩面前那个古朴的祭坛。那是一个略高于地的圆形黄泥祭坛,直径
约五米,其上铺有片状青石,十分平整。祭坛周围,立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之上,悬挂着各不相同的面具。
他看着男孩在祭坛前静立许久后,缓缓走上祭坛。男孩缓缓转身,看向“他”,身形舒展。原来男孩已是青年,只是过于瘦弱,佝偻着身体时就仿佛尚未长大的孩童。
对视的那一刻,他成了这个男孩。
部落的人能歌善舞,他的阿妈是部落中最出色的舞者,阿爸也相去不远。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有着出色的舞技。只是他身具残缺,从不敢表达。
部落每个圆月都会举办晚会,大家会在晚会中比舞,舞姿最出众的那个人,能够在次日祭祀时领舞。
今日是祭祀之日,他明想,望神宽恕,由他来领舞。
“咚——”“他”敲响了第一声鼓点,也吟唱起了第一声祭祀歌。
他面具下的脸勾起一抹笑容,举起双手,越过额头,对着“他”,向远方虔诚地祭拜。而后,祭祀开始了。
他不知道要祭祀的是哪位神明,也不知道祭祀的是怎样的神明,只知道他们部落的人,自出生起,便被教导,要对神明心怀虔诚与感恩。是祂让大家免于奔波与困顿,是祂给部落以生机和希望,是祂带给了部落丰收与富饶。但部落所有人都知道,不要向祂祈求给予什么。因为面对祂,你只能心怀虔诚与感恩。
阿妈是族长,他也深知这一点,但他已无计可施。因而,他只能心怀虔诚与感恩,踩着鼓点,踏响了第一个节拍。
祭祀本该心无他物,但他无法控制地想起了最初——灾难的最初。
这是一场灾难,在灾难发生的最初,部落中几位年迈的老人有了预感,猜测灾难即将来临。
阿妈果断地让人告知附近的部落,着手安排应对的办法。一口口陶缸蓄满了水,盖上湿草编就得盖子,搬入新挖的地窖。青壮年背上长矛与弓箭,前往丛林狩猎;老人与妇女儿童,背上背篓,去采集、收割一切能食用的植物。
灾难很快来临,伴随着干渴与饥饿。
那举目可见的绿意被漫天黄沙所侵蚀,充满生机的密林被枯败的死寂所取代,健壮的部民仿佛一夜之间变得瘦骨嶙峋。
黄沙彻底吞噬一切的那日,部落中传来哭声,但很快随风而去。最先倒下的,是那些年长的阿公阿婆。他们曾见识过这样的灾难,他们已将所知的所有应对方法都教给了后人,他们去得安详。无需为他们的离去感到悲伤,他们会一直与后人相伴。
他回神,看到那些阿公阿婆搬来木墩,奏响手中的乐器,为他的独舞伴奏。乐器声,好似他们部落的历史,悠扬绵长,却又厚重震撼。
灾难加重,风卷黄沙。
族长带领着部民藏身岩洞,她神情疲惫,与长老们思考应对之法。食物与淡水所剩不多,他们该如何去保存更多的薪火。有长老想起远方地坑下的地下暗河,请命前往。
十数位长老自愿前往,他们背上背篓和陶缸,踏上未知的旅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回来了,带着些许的淡水和活鱼,与十多张干枯的面具。
篝火燃起,伴随着庄严的祭词,伯伯婶婶叔叔阿姨,在外围围成一个圈,踩着节拍,为他的独舞伴奏。他们的歌声粗犷雄浑,带着不甘与释然。
阿妈念着祭词走上来,接过阿爸递过来的陶罐。
他跪下,抬头,注视着阿妈用她沾着红色染料的手指,重重点在他面具的额心。
这是每个祭祀领舞者的荣耀,因为这代表着他承载了所有部民的虔诚与感恩。
灾难仍在继续,部落的出路在哪?
岩洞中藏身的青年们,哄睡了年幼的弟弟妹妹,拿着武器,走出了藏身的岩洞。
黄沙吞噬一切后,最先死去的是那些植食性动物,猛兽失去了它们的猎场,也难以存活。他们灵敏的嗅觉闻到了生机与腐朽,集体来到了这里。
“他”带领着数十个来自不同部落的兄弟姐妹,勇敢地迎了上去。面对以往他们轻易不敢招惹的猛兽,他们毫不畏惧,殊死搏斗着。
因为他们的身后,是他们需要守护的存在,是部落的未来。
能存活到现在的野兽,即使饿得只剩皮包骨,也不能小觑。或者说,正因为它们饥肠辘辘,才更值得警惕。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带领大家取胜的,只知道“他”回来时,一条腿被咬断,回来的人只有零星几个。
在这样恶劣的灾难中,“他”这样的伤势,如同死亡投射的阴影。
“咚——”
“他”在注视着他,一如死前,一如那个春天的夜晚。
部落中,每个成年的孩子,都可以参加斗舞之后的舞会。男孩女孩们,会进入众人围成的圆圈中,尽情展示自己的舞姿,寻找那个能获得自己认可,夺取自己腰间悬挂的面具之人。
听说“他”已经有了意向,打算在舞会中邀请那个“他”中意的人。
他不敢去参加,也不想呆在家,就去了山顶。在那里,他见到了“他”,拿着那张“他”雕刻许久的面具。
那是一张不寻常的面具,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是怎样的面具,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一张嘴的部位没有开口的面具,现在属于他了,也只会是他的。
“咚——”
那些熟悉的兄弟姐妹来到了祭坛边,为他伴舞。
“他”戴着那张精致的面具,站在祭坛下,为他伴奏。
“咚——”
他竭尽全力跳着,无声地念着祭词,热情地用舞蹈赞颂着,对祂心怀虔诚和感恩。
“他”在注视着他,祂在注视着他,他们在注视着他。
“轰——”天地间传来一声或是叹息或是冷哼的鸣响。
祭祀之舞踩着这声鸣响,收尾。
“轰隆——”大雨如幕,宣告着舞者的退场。
“林大哥,下雨了,看起来要下一会儿了,我们要过会儿才能回去了。”
学者回过神,到洞口看了看,笑道:“是啊,看情况要下好几天。”
“那林大哥晚几天再走吧,过几天就是我们村的篝火晚会,我想邀请林大哥参加。”
“好啊,兰小哥都邀请了,我怎么会拒绝。就是面具还没做好......”
“哎呀,面具的话,后面再补也行......”
祭坛周围的面具随风晃动,敲在木架上的哒哒声,似乎在说,今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