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在景玉王府后殿的经历,是入魔后的一段幻觉。
毕竟后来见到琅琊王,他看起来一切正常。
直到,那个叫张星潭的大夫,来姑苏找他,问他还记不记得。
他当然记得。
那个人从他小时候起,便是这样一副儒雅清贵的样子,见之便令人心生向往。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个人,在很多年里,都是他的理想,直到叶府覆灭,理想被仇恨取代。
但在他心里,那个人一直都如光风霁月一般。
可偏偏是他,助纣为虐,拦在自己距离达成目的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愤懑、委屈、不甘心。
喜乐奏起来的时候,他想,奏喜乐,便是要成亲的。
那人就像儿时一样,站在自己仰望的位置,不同的是,他看着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叫着自己的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咒。
所以自己走向了他。
他记得,自己在他眼中看到困惑、不解、震惊、恼羞成怒,却自始至终没有催动功力反抗自己。
他记得,他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强壮,华服之下,却是有些单薄。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自己的动作一颤一颤的,吻上去的时候,仿佛能颤到人的心里。
他的唇,看着就很好亲,从不断地叫着自己名字,让自己醒醒,到后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狠狠咬着不肯发出一点呻吟。
他以为这是在自己入魔后,做的一场华丽的梦。梦醒时分,已然在被带离景玉王府的路上。
却从不曾想,竟是真的。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可文君还在等他,他只能平复心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先安置好文君。
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独自梳理思绪。
不是没怀疑过张星潭所言的真实性,可若那段记忆是幻觉,断然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若不是幻觉……他不敢细想。
如今他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那个人咬唇隐忍的脸、颤抖的睫毛、红透的耳垂与性感汗湿的脖颈。
还有那个孩子,男人生子太过离奇,可那张星潭的愤恨不似作伪,更何况,他故意露出魔态恐吓,对方才肯说出来,如果是谎言,目的何在。
无论如何,自己断然不会将文君再送回那个牢笼里。
想让自己心怀感激,也不必用如此离奇的谎言。
他虽觉得不可思议,心里却已信了八成。
想到张星潭提到的另一件事,北阙可能的计划,他决定还是带文君去个安全的地方,顺带完成自己答应过她的事。
于是,他们告别忘忧老人,启程前往南诀,计划沿着东南沿海一路向西,直到雪月城。
这一路,他暂且放下家恨、放下琅琊王,只与文君游山玩水。
天高海阔,文君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儿时欢快的样子。
虽然,一路上,时不时还会听到他的消息,让自己总是想起他。
传言,他与一位江湖女子有情,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箫凌尘,很得当今圣上太安帝的喜爱;又传言那位江湖女子生性爱自由,不愿嫁入皇家,把他给甩了。
开始只当是人们茶余饭后编造的小道消息,当不得准,遂一笑而过。
在不同的地方听得多了,便不由得怀疑可能是真的,竟是有些吃味,心想什么样的江湖女子,居然能被他看上,还敢将他甩了(其实就是你呀小叶)。
那个名叫凌尘的小皇孙,按月份推算,只怕还是他俩的儿子,毕竟以他的性子,怎会不成亲就……打住。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动了心,在了意。
而文君,他自始至终,都还将她看做儿时的那个小姑娘。
行至南方一个小渔村的时候,他们借住在一户渔民家中,渔民邻居家有个待产的妇人,正巧在他们住下的第三天临盆,两家只隔着一堵院墙,产妇痛呼呻吟的声音,在他们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两天一夜,听说是难产,最后几个时辰叫得格外惨烈。
他就站在院子里听着,产妇叫了几个时辰,他便站了几个时辰。
脑海里来来回回全是张星潭的那几句话:“男子生产比寻常女子要难上十倍……你可知,王爷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以为自己快要不行了,临终托孤,才将孩子身世告诉了我。”
文君不知他因何如此,几次出来叫他,都被他拒绝。
他问文君:“生孩子,都这么痛的吗?”问完,又补了一句:“抱歉,我不是想勾起你不好的回忆,我只是,实在没其他人可问。”
文君虽疑惑,却仍旧回答他说:“分人。但终归,只是时间长短的差别,痛还是一样痛的。”
他无法想象,几个月前,那个人都经历了什么,借由隔壁的惨叫声窥得一二,他便已心如刀绞。
隔壁的产妇最终没能迈过这道鬼门关,虽生下了孩子,却因失血过多而死。
喜事变丧事,隔壁全家都忙碌了起来,新生小儿留给家里一位老人照看。
忍不住想看看新生婴儿的样子,他便趁着房中无人,悄悄潜进去看了看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红彤彤的一个肉团,小小的身子还没他手掌宽。
他不知道,凌尘刚生下来,是否也是这个样子,他再也没办法见到了。
经历这样一场悲剧,他们没在那个村子多做停留,很快便继续上路。
他有心事,文君也看得出他有心事。
他想和文君挑明,却有些难以开口。
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人坐在海边喝酒,他对文君说:“文君,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云哥,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讶于文君的敏锐,转过头去看她,却见她已是满眼含泪。
“你有爱的人了,是吗云哥?你们已经有孩子了,对吗?”
“文君……对不起。”
“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文君笑了一下,笑得苦涩:“我只是很遗憾。遗憾命运似乎总是让我,晚了一步。”
“文君。”他对文君,终究有些惭愧。
“云哥,你肯帮我离开天启,我已经很感激了。陪我走了这么久,耽误你和他们母子团聚了吧。”
“文君,其实……”他也笑得苦涩,“其实他,并没有接纳我。”不然也不会,什么都不让自己知道,甚至恐怕还以为自己深爱着文君。
“啊。”文君瞬间有些茫然,“那……”
他摇摇头,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送你到雪月城,然后,我再去找他。”不论他接不接受自己。
“文君,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文君擦了擦眼泪,笑着向他举起酒壶:“借你吉言。也祝福你,云哥。”
“谢谢。”
两人干了壶中酒,第二天天亮,继续赶路,这次没有再做停留,直奔雪月城。
雪月城果然如传言一般,仿若世外之地,将文君托付给李先生和洛氏后,他便再次启程,赶往天启。
他已经听说,太安帝病重,天启多名重臣被暗杀的消息,他担心那个人的安危。
这是他自童年离开后,第三次入天启。
第一次,是为家仇。
第二次,是为抗争,抗争命运的不公。
第三次,千里奔赴,只为一个人。
其实当日,他在风晓寺醒来,对那个人说“不要以为对自己说这些,就能让自己心生同情”的时候,他已经对他心生同情了。
他只是不甘,为父亲不甘,为将军府不甘。
那句话,是说给他,更是说给自己的。
可如今,他看到了那个人在这条路上付出的太多太多努力,他不想让他的努力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