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都道是百年京都物华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芙蕖身穿紫纱道袍,头簪白玉冠,左手拖一辆小巧板车,车上绑一摞螺钿箱奁,右臂栖一只五彩鸲鹆(音同渠遇),头顶炎炎烈日,气鼓鼓趸步宫道。

    早些时候,老道送她出山门,他揣着袖子,一路唠唠叨叨:“梁人不比我西凉子民淳朴,尔虞我诈,利欲熏心,此去你千万谨慎,提防后背被人插刀。假若你看风头不对,就按照阿叔教给你的:捡那地位高的人头,杀死一个是一个。杀完头也不回逃走,没人抓得住你。”

    芙蕖嗯嗯啊啊回复,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同云端椋鸟比翼,一路恍惚来到马车前。

    老道自怀里掏出一只锦囊,交给芙蕖手里,“仔细贴身保存,莫要失了。”

    “里面是什么?”芙蕖好奇地摩挲锦囊,感受所盛之物分量。

    “一条妙计,生死存亡时刻,能救你出水火。”老道白眼虚眯,捋了捋白须。

    “哦?我来看看。”

    芙蕖作势要打开锦囊,却被老道伸手横挡,神情严肃,“打开就不灵了。”

    芙蕖撇了撇小嘴,“不看就不看嘛。”她将锦囊送入袖内,两步登上马车,朝老道挥手,“阿叔多保重,芙蕖重阳节回来看你。”

    老道定了一定,缓缓背过身去,端起袖子,摆摆手,没再言语。

    清风吹拂玄色道袍,鹤发婆娑起舞,瘦削肩膀微微颤抖,离愁别绪萧索成行。

    马车隆隆起步,窗外葱茏疾速掠过,少女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充满对前程的憧憬。

    这么多年来,她被阿叔严防死守看管,没得机会去体验世界有多大,天地有多广。

    复仇?管它的,她可没有空闲。

    如此一想,又觉对不起阿叔,含辛茹苦许多年,待她如亲生女儿,不曾亏待过她半点。

    愁丝复杂如织,牵连久不解。

    芙蕖歪着脖子眺望天光云影,不知不觉望得久了,脖颈有点酸,她抬起胳膊揉搓脖颈,不留神袖里锦囊滑落,骨碌碌滚一圈,躺在脚边。

    她觑向锦囊,脑子转了个轮回,始终遏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玉手轻轻拾起,解开系紧的绸带,转口朝下倾倒,果然,倒出一张拇指般大小纸卷。

    锦囊妙计!

    芙蕖抽了口凉气,小心展开纸卷,昏黄纸面上,写有几行娟秀字迹:又不听阿叔的话,叫你危难时打开,而今灵力失效矣。

    “什么鬼!”

    她气呼呼地将黄纸揉搓一团,狠狠掷向窗外,看一卷流云随风而逝。

    春水东流,南燕北飞,马车晃晃悠悠,足足走了三个时辰,终于来到皇城朱雀门。

    城门守卫狐疑打量她良久,“可有通行官碟?”

    芙蕖翻了翻碧金眼眸,亮出萧珩的碧玺扳指。守卫左看右看,确认无虞方肯放行,“珩王宫位于皇城西北角,穿过御花园,护国寺路口左拐。”

    “非宫廷御用马车,一律不得入内。”守卫面无表情,递给芙蕖一辆平板拖车。

    芙蕖障袖遥望,远处巍峨宫殿耸立,参差缭绕翠微,距离朱雀门大约二里地路程。头顶骄阳似火,晒得她头昏目眩,微汗涔涔。

    她曾提出要求,出入不得人跟随,因而并无宫女太监接应她。

    早知道,就让萧珩指派皇家马车载她,又或者八抬大轿抬她,风风光光,自在得意。

    谁让她偏要立清冷孤高、无欲无求形象,结果搬石头砸自己脚。

    “傻瓜,傻瓜。”五彩鸲鹆振翅呼号,无情嘲弄芙蕖。

    “闭上你的鸟嘴。”芙蕖瞪了一眼鸲鹆,“再敢乱叫,今晚吃清炖八哥。”

    然而鸲鹆并没冤枉她,风吹客衣,白日杲杲,她这个傻瓜,也只好拖着全部家当,连带被阿叔戏弄的愤怒,晃晃悠悠,深宫漫步。

    芙蕖天生是路痴,从前都是闷头跟着老道行路。那老道眼睛虽盲,方向感极为敏锐,腿脚也灵便,翻山越岭,行走如飞。

    深宫高楼,耸立紫清,芙蕖转了两转,分不清东西南北,轻而易举迷了路。

    “八哥,你说往哪走?”

    鸲鹆拍了拍翅膀,“左拐,左拐。”

    芙蕖点点头,“听你的。”

    当她左拐四次以后,站在临水树荫下,障袖环顾,不见丛脞人影。

    “好像不对劲。”

    鸲鹆回答她的,依旧是“左拐,左拐”。

    原来那呆鸟听了宫门守卫的话,别的都没印象,只记住“左拐”二字。

    芙蕖抬起酥手拭汗,宫墙垂杨柳,柳絮满天纷飞,搔弄鼻子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不好,有人!”忽然灌木丛传来一声惊呼。

    紧接着,奚奚索索,似有狡兔扑朔,一阵胡乱折腾。末了,万籁俱寂,自草丛深处升起两道人影。

    芙蕖斜睨,乃一男一女,女子衣着打扮高贵,气质雍容典雅,想必地位不低;男子一身青灰衲衣,光秃秃头顶,竟是位僧侣。

    这是什么奇怪组合?芙蕖定了一下,眼眸闪过好奇的光芒。

    “见了六公主,竟敢不拜我,谁给你的胆子?”女子突然发难,态度颐指气使。

    对方盛气凌人,芙蕖眼眸一低,转身旋袍离开,急得六公主身后大喊:“唉?本宫问你话呐,给我站住!”

    芙蕖根本不理睬她,拉着小拖车,端着鸲鹆,踩着幽幽绿草,继续向前赶路。

    六公主朝和尚挥手:“笑禅,别让她跑了。”

    笑禅领命,僧袍一甩,气沉丹田,凛厉掌风呼啸而出。

    然而芙蕖轻轻一闪,掌风擦肩而过,一掌拍在柳树桩,震落一蓬柳絮。棉絮飘飘荡荡,四月漫天飞雪,堕落勾连紫纱道袍。

    芙蕖微微蹙眉,这件素纱袍子可是她花费五两银子,特意请京都绣坊织就,薄如蝉翼,轻若云雾,平时根本舍不得穿。这才迈进宫门两步,沾染一身毛球,已然彻底毁了。

    岂有此理。

    拖车停泊,鸲鹆栖枝,芙蕖道袍一甩,自袖管堕落一柄鱼鳞软剑,通体流光溢彩,细如鱼肠,轻若鸿羽,名唤玉女剑,乃绝世好剑。她剑锋一挑,卯足力气劈向笑禅。

    剑招奇特,动作迅疾,风声鹤唳。笑禅空手制敌夺白刃,起初一招尚可应付,然那女冠似能预测他的防御策略,招招狠厉,直中要害。不出三回合,笑禅僧袍后背被剑锋割裂,一撇一捺两道,画了个叉。

    “阿弥陀佛,道长功力深厚,小僧佩服佩服。”笑禅认输,双手合十,破落僧袍迎风招展,极其明显。他抬眼觑向芙蕖,正撞见一双异瞳,不觉颤了一颤,很快复又镇定。

    六公主赶上来,见笑禅衣衫破损,不禁怒容满面,“哼,你就是老八招来的女冠?目无尊长,没大没小,跟老八一个德行,果然物以类聚……哎哟,佛祖保佑。”

    她眼眸一翻,蓦然发现碧金异瞳紧盯她,直吓得身子骨一软,向笑禅靠了靠。笑禅隐在袖管里的手,暗地寻到她,轻轻按了按。

    六公主方醒过神,葱指指向芙蕖,惊骇道:“你、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长得一对猫眼!”

    芙蕖毁了笑禅的僧袍,目的已达到,不欲耽搁过久,她抖了抖袍袖,收起玉女剑,神情坦然,语气冰冷,“贫道法号妙真,千秋山道观坤道,八珩王帐下谋士。并非公主口中所言的,东西。”

    她顿了一顿,低觑一双人儿,异瞳闪耀微光,“既为谋士,当止于设谋献计,多余闲事,贫道不感兴趣。告辞。”

    言毕,芙蕖朱唇一抿,发出“素素”的声音,枝头五彩鸲鹆闻声而起,扑扇羽翼,栖落女冠细肩。她轻身拾起拖车手柄,吱吱呀呀,一人一鸟一车,飘然隐入风林。

    六公主哪肯放她离去,正欲出言喝止,却被笑禅揽住香肩,“嘉懿,莫要冲动。”他抬眸目送女冠身影,“放心,她不会说出去的。”

    嘉懿公主震了一下,惊诧望向笑禅,“你怎知道?”

    “因为她和我,是同一类人。”笑禅嘴角翘了翘,淡淡笑意融化春风里。

    柳条丝丝缕缕,相思前路几回首。

    芙蕖一路拍拍打打,抖落袍子沾染的柳絮。待她走到珩王宫前,身上柳絮大半已清理干净,积攒大半日的苦闷心情终于放晴,不免回想起方才情景,脸颊泛起绯红。

    她停下脚步,捂住脸颊,心脏扑通扑通跳不停。男女之事,于她好似充满诱惑的禁忌之果,既教她怦然心动,又让她望而却步。

    “不要脸,不要脸。”

    鸲鹆替她说出心声,唬得芙蕖手指夹住鸟嘴,“你这蠢鸟,还嫌我麻烦不够多吗?”

    鸲鹆自然不肯认输,喙缝挤出诅咒,“麻烦多,麻烦多。”

    风吹落花红蔌蔌,紫纱袍角轻轻摇曳,五彩羽翼仆仆扇动。不知究竟是人还是鸟的罪过,螺钿漆盒被整摞掀翻,各种零食话本花裙散落一地。

    芙蕖气得发狂,“臭八哥,今日你我只能活一个。”

    鸲鹆表示自己很无辜,喙缝呶呶不休,“活一个,活一个。”

    芙蕖正同鸲鹆搏斗,忽视宫门前迎风伫立的小太监,十五六岁光景,穿着深蓝色宫服。

    小太监狐疑观望一人一鸟拉扯,咽了口唾沫,“请问,来者可是千秋山妙真道长?”

    芙蕖停下双手,碧金异瞳瞥向宫门一角,吓得小太监一哆嗦,差点跌个狗啃泥。

    “道长恕罪,恕罪。”小太监意识到自己失态,跪地叩首求饶。

    “然。”妙真道长惜字如金。

    小太监拿不准女冠的意思,究竟是宽恕他失仪,还是承认自己名讳,只得趴在地上不动,囫囵道:“奴才任珩王宫太监,于此接应道长驾临。”

    芙蕖垂下眼眸,态度冰冷,“贫道无须接应伺候。”

    小太监却似早已知晓,连连点头,“奴才晓得,殿下吩咐过奴才,不得惊扰道长。奴才来此,另有原因。”

    小太监顿了顿,“内侍省总管廖公公,邀请道长务必至府上会面。”

    芙蕖想了想,实在想不通一届宦官见她作甚,她眼眸一沉,正欲开口拒绝,突然小太监又说道:“廖总管曾在道观清修十余年,如今也未彻底转俗,他老人家言,‘愿与道友切磋,还请赏面光临’,道长千万要去会一会。”

    芙蕖一听,皇帝近侍竟然是道友,天下还有这种好事?只要跟廖总管打通关系,还怕自己得不到好处吗?

    既如此想,面上却摆出一副富贵不能淫模样,冷冷道:“他清不清修,关我什么事?”

    唬得小太监连连磕头,“廖总管位高权重,不是我珩王宫得罪得起的,还请道长三思。”

    芙蕖沉默良久,似在权衡利弊,俄顷碧金眼眸一沉,“前方带路。”

    小太监大喜,扑棱爬起身,弯腰指引,“道长这边请。”

    芙蕖丢下拖车,袍袖一甩,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小太监迅速收拾起散落物什,一一装入螺钿漆盒。当摸索到比人高的话本时,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声不响整齐摆好。又捡起拖车把柄,小心绕过落在螺钿漆盒上方的五彩鸲鹆,碎步追随女冠身影。

    烟波澹荡摇空碧,柳枝低作翠栊裙。青石砖甬宫道,女冠太监一前一后,一路沉寂无言。风吹柳林稍,青鸟鸣啾啾,拖车轱辘滚动,发出吱吱呀呀声响。

    “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叫青雀。”妙真道长忽然发话。

    “啊?哦,是、是。青雀感激道长赐名。”小太监十分机灵,连连应允。

    他本名唤做无机,一个令他相当憎恶的名字。更名青雀,求之不得也。

    “青雀,傻瓜,青雀,傻瓜。”鸲鹆吃醋,冷嘲热讽。

    青雀痴傻般呆望鸲鹆,想他一个大活人竟然被只鸟瞧不起。可他舔了舔嘴唇,终是岔开话题,“廖总管一贯嘴皮子不饶人,倘若他老人家讲了什么难听话,道长听听罢了,莫要入心。”

    清风拂杨柳,芙蕖停下脚步,侧眸眱了青雀一眼,碧金双眸泛溢冷光,“嘴巴不干净,不若杀了下酒。”

    道长话中有话,暗藏玄机,不知说鸟,抑或说人,唬得青雀一愣。抬眸望去,却见那位超逸出尘的妙真道长,紫纱道袍飘然隐没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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