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xx年,6月17号,从伦敦飞往中国的飞机遭遇特大风暴。飞机上的一百三十二名乘客无一幸免,颜行也在其中。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还是通过新闻。当时,我脑袋里仿佛被人放了一颗炸弹,炸的我脑袋只剩下空白一片。
其实,这个消息很突然。我没有泪流满面,寻死觅活,只是感到了恐惧和无助,像一只被扔到荒野上的可怜的小狗,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了。
后来,我发疯似的在晚上淋了一夜雨,任由别人拉扯我进屋,在滚烫的水里泡着,直至水变得冰冷。
再后来,我发烧了,40度,昏迷了一天。
我竟然梦见了颜行——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是转校生,长得比颜行好看多了。或许是他觉得我威胁到了他的校草地位,当天放学买通了劳动委员,害得我和他一起做值日。
我家很穷,学费都是找亲戚们借的。所以,我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所谓的“勤工俭学”。每天晚上,我会到网吧里去做临时网管,有时会到大街上发传单,偶尔也会去给人做家教。
“颜行,麻烦你去把地拖了。”我已经把地扫完了,书包里有垃圾袋,我想,回头把垃圾桶里的垃圾都装在袋子里,出校门时一起带出去顺便扔了。
颜行摆摆手,挑着眉:“凭什么?”
我回答:“就凭你还什么都没干。”
颜行似乎很惊讶。其实,我不知道,以往做值日,颜行就没干过活,都是他的那些小弟替他干的,他就负责休息。
“柳逸……”颜行叫一声我的名字。我闻声看去,淡淡注视他的眼睛,内心还是有点紧张的。
彼此沉默一两秒,颜行笑道:“柳逸,你行。”
我蹙眉,下意识道出:“有病。”意识到不对后,我连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嘴贱”两个字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颜行轻笑一下,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笑我,当时我觉得是嘲笑我。他道:“对,我就是有病。”
他走到我面前,垂眸盯着我的脸看,不语。我准备绕过他走,颜行霸道地抓住我的肩膀,不让我离开,看我的眼神也愈发冰冷,甚至还藏着一丝凶残。一缕余晖悄然落在颜行脸上,顿时,他的五官好像都发光了,熠熠生辉,脸上每一处都镀了一层金边,很精致。
后来,他放我离开了。
第一次见面,算不上很和平。
我不期待和颜行还会有交集。
的确,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那一次,仿佛就是一场梦,渐渐的,我忘记了。
再后来,有人请我去当家教,报酬很可观,几乎可以解决我的生活费了。于是,我答应了。可到了地方,我就后悔了,他们少爷在一家KTV里跟朋友唱歌,并且执意让我去那里给他补课。我想拒绝,可少爷发话: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如果拒绝了,那他会换一个。看在钱的面子上,我面无表情地抱着一沓书走进了与自己格格不入的KTV。
在508包厢里,我看见了在和朋友打赌的颜行。
见我来了,颜行让人把音乐关了,一时,包厢内所有的人我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柳老师,你来了?”颜行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得意地看着我说:“来,坐。特意给你留的位置。”他歪着头,大有一种“你不做我就换人”的意思。
早知道不来了。
我别扭地坐在颜行旁边,还没开口,颜行抢先说:“我老师也来一起玩了,来来,重开一句。”我皱着眉,很无语,想要解释却总有人插话。
“行爷,你家这小老师行不行啊?”
“哟,还真好看,要不行爷,你让给我呗。我就喜欢这一款。”
……
说话的人被颜行一个一个瞪回去,他大声说:“我家这小老师可贵了,你们用不起。”一阵阵可惜的哀嚎响起。
音乐起,这里吵的不行。
我是男模吗?我颇具怨气地盯着颜行,说:“你到底学不学?不学我走了。”
颜行凑过来,“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见。”
那一瞬间,我们两个离得很近,鼻尖都快碰到了。而颜行却好像不自知,扬起嘴角问:“到底你要说什么啊,柳老师。”
我要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啊!“我回去了。”说罢,我打算离开。我想好了,这份工作我不要了。
颜行拉住我的手,用力一拽,我正巧倒在他怀里。这才注意到,他喝的微醺,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很迷人。虽然我反感他,但这并不妨碍我承认他的美貌。
颜行的头慢慢落下来,我眼前停下来。我感觉心脏1秒骤停,怔怔望着他的眸子,也反应过来,我们两个现在的姿势有些暧昧了。我好奇地扫视周遭人,他们似乎是习以为常了,不受半点影响。
颜行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我耳边响起一声:“妈的,柳逸。”他紧紧捏着我的下巴,忽然靠近。我感觉现在自己被人扔在了沸水里,浑身上下热得不行。
“你是真有病啊?”我问。
话一说出口,颜行垂下眼睑,低声道:“是的。”
……
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床边全是人。他们对我嘘寒问暖,而我却对他们嗤之以鼻。我清楚,他们想要的是我手上的那65%的股份。其实,我原本没有那么多,只是颜行把属于他的那一份转给我了。
晚上,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这房子是我和颜行一起挑的,家具也是一起去买的。当时,我们已经确定了关系,准备住在一起。
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唯一的共同的朋友——韩枫知道。
韩枫不支持同性恋。他认为,这会降低中国的人口增长率,是人口老龄化加剧,会影响社会未来的发展。总之,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也是唯一一个劝我们的人。
现在,韩枫忙完了律所的事赶来。
我给韩枫倒了一杯水,请他到沙发上坐。韩枫也不客气,随手把公文包放在旁边。
“柳逸,你现在是怎么想的。”韩枫问。
“先解决好他的后事吧。”我低头,默默道。
“你凭什么去管他的后事,你又要以什么身份去管?颜行爸妈可不知道他们儿子是同性恋,而且,你们两个的事没人知道,除了我。怎么,难道你要以情人的身份去吗?”
“情人,这个很丢人吗?”我深吸口气。
“你觉得呢?”
“我想要去看看他,哪怕他已经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爱他吗?”
“爱。这不是一时兴起,是认真的。”
“那葬礼,你敢进去吗?还是说,你只打算远远望一眼,满足你内心的幻想?你敢光明正大地再看他一眼,敢把你们的关系告诉所有人吗?”
“……”
韩枫临走前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没法救的病人,可怜可悲又可叹。
在葬礼那日,我没有进去,只是找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躲着,偷偷往里看,不知道这是不敢,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落座,我的泪水忽然刹不住了,接二连三地往外涌,其实,这其中本该也有一个是我的位子。
“你来了?”韩枫出现在我身后,我狼狈转身,“你看,你连进去都不敢——你还是忘了吧。”
忘了?!我一顿。
又到晚上,我喝醉后,踉踉跄跄地回家,不顾路人鄙夷的眼神。
以前,我回家,颜行总会等着我,就像是他的职责一般。这次,我喝醉了,忘了他已经离开了,傻傻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喊:“颜行,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在哪啊?颜行!你在哪里啊!”
我听见了自己的回音,却把它当成了以前颜行会对我说的话:“很累吗?先去沙发上趴会儿,乖。”我倒在沙发上,也算是又听了一次他的话。
登机前,在机场,颜行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这次要去治病,估计三个月左右,很快就会回来的,要我照顾好自己,不要太想他。而他,会一直一直想着我,直到回来。
我在电话那头答应了。
后来,他登上了飞往伦敦的航班。
三个月后,颜行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手术很成功,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了,让我不要着急,好好吃饭。
我在电话那头答应了。
在沙发上趴了一会儿,我有点想吐,就起身扶着墙来到厕所,抱着马桶吐了好半天,醉言:“颜行,你丫的,不是说会回来的吗?都过了三个月了,你,你,你回来了吗!!”我靠着墙壁,感觉口腔里有股怪味,摇摇晃晃地起身,“不行,我要漱口,回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我就跑伦敦去找你!我要去捉奸!”漱口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柳逸,你他妈的怎么那么狼狈啊!”我拍拍自己的脸,“你还要等他回来,要是他看见你这幅样子,你就完了。”
“可……”我忽然清醒了一些,“你等不到他了。——不,不可能,他会回来。”我打碎了镜子,又抽了自己几巴掌,“柳逸,柳逸!你等不到的,你等不到了——不,我会等到的,我能等到的。”
后来几个年,我都表现得十分正常。只是,每到深夜,我会不受控制的发疯,自残,说一些胡话,不过,没人知道。
韩枫约我。
“看来你过得不错,我还以为你会沉浸在过去呢。”韩枫说。
“当然,难过已经没什么用了。”
“我有个朋友想见你。”
我眉眼一跳,笑道:“不是,相亲啊。”
“你也不小了。”
“原话奉还。”
“你见不见吧?”
“都行,你安排。”
她是个很贤惠的女生,温柔体贴,处处精打细算,跟我聊的也很投缘。最后,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晚上开了一瓶红酒坐到颜行身前办公的书房里,喝的醉醺醺的,喃喃:“颜行,你放心,我对她没兴趣,我心里……我还是只有你一个人,你无可替代。可你为什么不来见我呢?我都乖乖睡觉了,你怎么不来见我呢?你就那么放心我?……”我敲碎了红酒瓶,用碎片浅浅割了自己的手臂,眯着眼看血慢慢渗出,“你看,我都受伤了……”蓦然,我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完了,我的戒指不见了!它丢哪儿了?
我跑出去,沿着来时的路仔细寻找。这枚戒指是我们过的第一个情人节,颜行送给我的,是他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物,是一个感情的寄托。有它在,我总觉得颜行会回来。
“在哪,在哪?”我在崩溃的边缘呐喊着,“把你弄丢了,它也要不见了吗?”我失魂落魄地走着,不放弃寻找。
它还是丢了。
我和韩枫介绍的女生没成。后来,韩枫陆陆续续地给我介绍过几个,也没有成功。韩枫知道了,我表面上已经放下了,实际上心里还是在意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见过。
朋友意识到我有些疯了,给我安排了心理医生。我拒绝了,伪装出一副与常人无异的模样婉拒他们。后来,我与他们也断了联系。
我知道颜行在哪里,离我很近,可他却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我偶尔会买一束花到墓园门口,却从来没有进去过,自顾自地抱回家,放在书房。
这一年,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结婚。
周围的人都很着急。而我只是笑笑,告诉他们我在等。
我在等,当初的三个月都等下来了,再等一辈子又怎么样呢?虽然内心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根本就不会回来了。
又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到了暮年了,患了阿尔兹海默症,谁都不记得了,只是老是会喊一个人的名字——颜行。我问我的护工,他是谁。护工也不知道。
所以,颜行是谁呢?
所以,我还是忘记了你。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里,我买了一束花,路过墓园,莫名其妙地走进去,却不知道是要祭奠谁。此时,我听见了焦急的风声,它想是要十分急切,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猜,它是知道颜行是谁吧。
颜行是谁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引领走到了一块墓面前,照片上的人很年轻,二十来岁吧,笑的很阳光。我脑海里恍然出现一个人的影子——夕阳下,他在向我招手,在对我说——“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