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中，紫色的海。潮湿的浪，卷走日光……】

    耳机里循环着《不解释》，现在他知道这种轻快的曲风叫做citypop。

    【当你在我身边，总有些无法抑制的悸动……】

    牧驰靠在车窗上，冬日里荒凉的山和平原飞速倒退，心里却一遍遍反刍着那句话。

    “我不会和他分手。”

    没有“可能”、“应该”这样的定语。

    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问了句——“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但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语气，又是怎样的表情。

    安熠只是笑了笑，没有给他答案。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牧晨的两条消息：

    【牧晨】你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牧晨】我让人接你去？

    他快速回复：

    【阿牧】我打车回，下午到家。

    火车在清河站缓缓进站。牧驰拎着雪板下车，先回宿舍一趟，把装备放下，顺手带上了相机。

    今年是老爸的六十大寿，他打算拍几张全家福。说来有点讽刺——摄影是他的爱好和职业，却从没认真地给家人拍过一张照片。

    公司附近有两家大型购物中心。安熠推荐了几个适合中年人的护肤品牌。他点开备忘录看了一眼，全都记了下来。老爸的礼物却实在想不出，只能去商场再临时决定。

    一圈折腾下来，东西终于买齐。他站在商场出口的过道，拉上羽绒服的拉链。两个月没回家了，忽然就觉得有点想家。

    出租车开到小区门口停下。牧驰拎着两个大纸袋下车，走到大门才想起来——忘了带门禁卡。

    市区比滑雪场暖和多了，没戴手套也不会觉得冷。他朝保安亭喊了一声：“您好！”

    保安探出头来，打量他一下，问：“去哪栋啊？”

    “3-7。”牧驰笑着答。

    身后响起两声喇叭。他回头一看，一辆熟悉的黑车缓缓靠近——是牧晨的车。

    杨师傅坐在驾驶座，冲他挥了挥手。他赶紧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坐进去。

    后视镜里，牧晨坐在后排，神情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平板，正在开视频会。

    牧驰没出声，只默默把袋子放好，低头解开外套的扣子。车子重新启动，缓缓驶入熟悉的小区。

    牧驰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如姐姐，大学读的是北京一所很普通的本科。牧晨则一路优秀，研究生在国外读完，回国没多久就进了家里的公司，年初刚升任总监。

    小时候姐弟俩经常吵架，长大各忙各的，关系反倒缓和了许多。

    “早说我就接上你。”

    牧晨摘下一个耳机，侧头看了他一眼，“买什么了？”

    “爸的生日礼物。”牧驰抱着两个大纸袋，前排空间有些局促，他弓着腰笑笑，“总不能真空着手回来。”

    “就那仨瓜俩枣的，还瞎花钱。”

    牧驰刚想反驳，牧晨已经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平板，又和屏幕那头的人继续讨论业务细节。

    车一路开进地下车库，会议还没结束。牧驰先下车，提着袋子，又顺手把她的手提包也拿下来。

    “你不考虑来公司上班么？”牧晨挂掉视频电话，“品牌部现在挺缺人，原来的摄影总监把团队带走了。”

    “我现在干得挺好的。”牧驰笑着回她，“旺季一个月能赚两万多呢。”

    走在后面的杨师傅听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哟，小驰可以啊，比我的工资都高。”

    “行了啊杨叔，年终奖我爸可没少给你发。”牧晨打断他。

    大四毕业那年，老爸就说过，让他去家里的公司。不管什么岗位，只要是他感兴趣的，牧晨都能帮着安排。

    那时候牧驰也没什么明确想法，只想逃避这一切。现在在任小豪手下干得挺顺，拍片、剪辑、带新人……虽然累，但自由自在的，就更不想回家里公司了。

    进家门前，牧晨低声提醒道，语速很快：“要是不想去，就自己跟爸说清楚，别让他又觉得是我和妈不愿意。”

    牧驰“嗯”了一声，还来不及转换心情，姑姑家的表哥已经猛地扑了上来。

    “我换鞋！”牧驰哭笑不得地边躲边推开费哲。

    他们同岁，费哲大他几个月，还在读研，但还像个没长大的中学生。

    “你可算回来了！”费哲拽着他的胳膊往屋里拉，喋喋不休道，“快点进来给我分担一下火力，我都快被他们烦死了。”

    “我们怎么烦你了？”姑姑走过来，笑着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小驰是不是又长高了？要不是你今天回来，这家伙还不乐意来呢。”

    “长了两公分。”牧驰脱下羽绒服，见姑父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电视开着新闻台，但爸妈却不在。

    “他真的别再长了。”牧晨跟在后面说，“傻大个。”

    费哲听到这话，立刻拉着牧驰往楼上撤：“走走走，我正好有点事想问你。”

    无非是游戏上的事。但牧驰最近忙着工作，又泡在雪场训练，游戏已经好久没碰了。

    “吃完饭吧，这点时间开一把也来不及。”

    说完，他还是回头朝姑父打了个招呼，又顺势绕进厨房看了一圈，全是请来的厨师在忙。

    “我爸妈呢？”他退出来，转头问姑姑。

    “在楼上书房。”姑姑这会儿正翻看他拎回来的东西，笑着打趣，“上班了就是不一样，知道给爸妈买东西了。哪像你哥，连屁都不知道买一个。”

    “我去看看他们。”牧驰笑了笑，拎上礼物朝楼上走去。

    身后传来费哲愤懑的声音：“靠，又说我。我知道我比不上我姐，现在连牧驰都比不上了？”

    “早就比不上了。”姑姑的笑声在楼梯间回荡。

    牧驰上了二楼，先回自己房间换衣服。

    房间显然打扫过，桌面整齐，地上没有一点灰尘，床单被罩也是新换的。他走到窗前，开了一道缝，冷风立刻灌进来，掀起窗帘，也吹散了空气清新剂特有的香气。

    走近书房时，隔着门听见父亲低声说：“她毕竟是个姑娘家，等嫁了人……”

    他抬手敲了敲门：“爸，妈，我回来了。”

    “进来吧。”是母亲的声音。

    牧驰推门进去，看到爸妈坐在茶桌旁。父亲抱着胳膊，脸色不太好；母亲也有些疲倦，看见他才露出勉强的笑容：“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爸都念叨你一天了。”

    他把手里的袋子放下，正准备关门，母亲又说：“别关了，开着吧，一会儿就吃饭了。”

    “给我买什么了？”父亲接过他的袋子，又给他倒了杯茶。

    “也没什么特别的。”牧驰笑着先把小礼品袋递给母亲，“这个是给您的。”

    母亲当场拆开，看清品牌之后稍稍一愣，笑容里带了点诧异：“小驰，这可不便宜啊。”

    牧驰买的时候也有点犹豫，谁能想到一瓶擦脸油能卖三千多？他自己平时用的就是国货品牌，几十块搞定一套。

    “我现在也挣钱了嘛。”牧驰在茶桌旁的沙发上坐下，等水烧开，便熟练地洗起茶来。浓郁的普洱香气很快在书房里弥漫开来。

    老爸不甘示弱似的，也开始拆另一个纸袋。撕开包装盒后，他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按摩仪啊？”

    “嗯。”牧驰往爸妈的茶杯里续水，商场中庭搞促销活动，他买的是最高档的一款。但按摩仪的价格，还是不如那套护肤品。

    “可以啊。”老爸似乎很满意，迫不及待地插上电源，又眯起眼看了半天背后的说明书，“我眼镜呢？”

    “我来吧。”牧驰站起来，接过仪器，帮他把按摩头调整到肩膀两侧，扣上胸前的带子，又按了开关，把强度调到中档。

    老爸靠在沙发上，动作略显僵硬，但脸上挂着放松的笑：“挺舒服的，我看办公室有人用，还想自己买一个呢。”

    “这下不用买了，小驰帮你想到了。”母亲笑着接话。

    三人围坐着喝了一轮茶，不一会儿，楼下有人喊吃饭，牧驰才跟着爸妈起身下楼。

    今天的菜系是淮扬菜，为了照顾老年人的口味，都比较清淡。牧驰倒无所谓，可费哲是个无辣不欢的，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说是准备吃蛋糕。

    姑父和老爸在聊高尔夫球，姑姑则和老妈商量春节去哪儿度假，他和牧晨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从小他们家吃饭也就是这个气氛，牧驰总是最沉默、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

    刚到家的时候他给安熠发了条信息，算是他们第一条微信。

    【阿牧】我到家了，笑脸jpg

    【Annn】好的，小狗笑脸jpg

    张若溪则啰里啰嗦跟他聊了一堆。

    【嘻嘻嘻溪】安安说她身体不舒服，就不陪我滑雪了，哭脸jpg

    【嘻嘻嘻溪】早知道我跟你一块回去了。

    【阿牧】你再练练吧，不过还是先别上高级道。

    【嘻嘻嘻溪】我都滑两趟高级道了，趁热打铁。你别说，昨天安安带我滑的有效果啊！

    【嘻嘻嘻溪】你给你爸买什么了？给爹买礼物太难了。

    【嘻嘻嘻溪】我参考一下，回头我爸生日也给他买个一样的得了。

    【阿牧】肩颈按摩仪。

    ……

    吃完蛋糕，牧驰回到自己房间，费哲在一边玩PS5，那个游戏他已经通关了，就没什么兴趣，打开电脑，准备把吃饭时给大家拍的照片导出来，修一下发家庭群里。

    上次回来老爸还没这么多白头发呢，老妈的眼角纹也没这么重，也许是在屏幕上放大了，每个人的皮肤细节都格外清晰。还是一副随时可以开会的精致模样。至于费哲——这家伙明显胖了，双下巴都出来了，他决定修图的时候就让那坨肉留着。

    “小驰，我进来了？”是老妈在门口问。

    “好的。”牧驰应了一声，站起来去开门。

    他这间卧室挺大的，不但有单独的浴室和衣帽间，书桌边还有个沙发和小茶几。

    老妈放下手里的果盘，问他：“小驰，最近工作忙么？”

    “还可以。”牧驰在沙发另一边坐下，拿起水果叉，叉了块哈密瓜。

    什么眼神都不用，费哲早就识趣地关了游戏站起来：“舅妈，小驰，我去上个厕所。”说完就溜出了门。

    进家门前牧晨已经打过招呼，他大概能猜到老妈要说的话题。

    “你爸还是希望你能去公司好好历练一下，”老妈语气温和，“你现在这个摄影助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能一直干下去。”

    如果哪天能拍出像任小豪那样的作品，自己也能有个小工作室，牧驰做梦都会笑醒。

    但那不是“正经工作”。至少，在父母眼里不是。

    “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工作，”牧驰轻声说，“公司的事我也不懂，再说了……我姐不是干得挺好的吗？用不着我。”

    老妈始终是那个有耐心的人。小时候他作业没写、跟人打架，冲上来揍他的永远是老爸；老妈顶多在一旁叹口气，说“你让爸少操点心吧”。

    那时候他觉得幸福。长大了才意识到，有些界限是笑容遮不住的。

    他和她、和牧晨之间，始终隔着点什么——看得到彼此的样子，却始终隔着温度。

    “我听牧晨说，公司里其实也有拍摄相关的岗位，”老妈又劝，“你真的不考虑试试？公司这么大，你姐一个人也挺吃力的。你爸想着——以后你也能分担一点。”

    “你爸想着”——牧驰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眼。

    所以，这一切，归根到底是老爸的期待。不是老妈的，不是牧晨的。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怕这个家从来不提。

    有些话说出口就太难看，可他心里清楚。

    “我……真的没那个能力。”牧驰的语气放得更低更软，“您就当我不懂事，我就是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够吃够喝，能靠自己过下去就行。公司那边……还是交给我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