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晴，前几日连绵的夏雨给北江市带来了久违的好天气。天空是水洗的蓝色，就连太阳也罕见地不急不躁。
周越坐在病房的窗边向下看去，地面上苍葱的树木浓缩成盎然绿意，经过前几日雨水的洗刷，更显得生机勃勃。他不禁再一次想到路佼刚才发来要来探病的消息，只觉得浑身疲惫的细胞好似起死回生，心脏兴奋地跳动着，将血液泵至身体每一处角落。
仔细想想，其实也只是四五天不见。
也许是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周越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他心神微动，忍不住去盥洗室再三确认自己的样貌。胡茬是今天早上刚刚清理过的，周越甚至还能闻到自己脸颊上清爽的须后水味道。只是眼底的青黑怎么也掩饰不住，衬得原本的肤色透出一股异样的惨白。这一刻，他瞬间理解了刻板印象中女生对于粉底液和遮瑕膏的执着。
周越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清水再冲洗一遍自己的脸，希望能冲走一些难看的疲态。
路佼昨晚睡得也不安稳。
熬夜吃瓜后的大脑难免兴奋，她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睡着，可惜夜里多梦。
梦中一会儿出现周家人的怀疑与质问，一会儿出现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舆论，一会儿是伏在姥姥床头哭泣的母亲，一会儿是怎么也背不完的复习资料……纷繁复杂，惹人心悸。最后，梦的最后一幕定格在了一直沉睡的安宁身上，安静美好，可床边的监护仪已经拉出一条长长的、僵硬的直线。
醒来愣了好一会儿，路佼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许她对安宁有真的着超出雇佣关系的牵挂和关心。
她不太在意脸上的疲态，毕竟她还有过更“行尸走肉”的样子。
路佼敲了两下病房的门，发出两声清脆的“笃笃”声。
门开得很快，门后是那张熟悉的脸。
即使面对面相处过多次，但路佼每次看见他，都忍不住感慨女娲捏人时对他的仁慈。
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周越褪下了之前坚固的精英外壳，露出了赤裸而柔软的真实模样。浑身散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脆弱感和疲惫感，眼下的乌黑混着稍显杂乱的长发，整个人由内而外透露着颓废的气息。
他对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温柔。“好久不见，进来吧。”
路佼点了点头，礼貌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她把帆布袋随手放在床边的椅子上，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端详着病床上的安宁，看上去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见状，周越即刻为她搬来另一件椅子。
路佼一面坐下，一面伸手去拿帆布袋中的东西。
循着她的动作，周越注意到她今日换了个新的黑色帆布袋。袋子正面用红色颜料画着“非常低，3%，这是一次红色鉴定。它是无法再次尝试的。两个一点，必然失败；两个六点，必然成功”，袋子反面是清新的绿色字体，“两个六点，鉴定成功”。
“极乐迪斯科。”周越问道，语气却很肯定。
“你也玩过这个游戏？”路佼有些惊讶，点点头，“是的，这是我的‘好运袋’。即使可能性渺茫，也一定能幸运地如愿。”
周越怔了一下，不禁默默计算起安宁苏醒的概率。
路佼拿出几瓶生理盐水和双氧水放在一边的柜子上，又用温水打湿棉柔巾，轻轻地为安宁擦拭着脸颊。
“请护工了吗？”
“什么？”周越愣了一下。
“如果安宁有长时间卧床的可能性，还是请一位专门的护工来照顾比较稳妥。”路佼解释道，“当然，护士也是很好的，只是我不清楚VIP病房的患者能受到护士什么程度的照顾。”
她扔掉脏了的棉柔巾，又换了另一张。
“安宁长期卧床，离不开日常护理，比如每天早晚用生理盐水棉球擦拭清洗口腔，还要保持身体各个部位的清洁，便后也要及时擦洗。
“除此之外还要注意褥疮的预防和处理，可以间隔定时交替翻身，清洗、放松受压部位，所以酒精、碘酒、双氧水、生理盐水这些东西都要常备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平常一定要给安宁做做按摩、活动活动关节，这样才能预防关节痉挛和肌肉萎缩，为她以后的苏醒打好基础……”
路佼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仿佛只是重复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也许是为了能让周越更好地记下来，她的语速并不快，如春风拂面，温柔却有力量。
周越一面用心记着，一面暗暗惊诧于她对照顾病人的熟练。
“谢谢你，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路佼、陷入回忆，脸上挂着一丝怀念的笑意。
“我的姥姥卧病在床多年，从前每天放学回来，母亲在外屋做饭，我就在里屋，一边闻着饭菜的香味，一边给姥姥清理褥疮、按摩腿脚。小时候的我只觉得又脏又累，现在想想，竟然有些怀念。如今想再给姥姥擦一次脸，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的眼眶不禁有些泛红，脊背却仍旧坚韧地立着。
“我姥姥是在建筑工地上被掉落的钢筋砸伤的，大众都以为只有男人才肯去工地搬砖，可现实中吃这份苦的女人远远超过他们充满歧视的想象。姥姥受伤之后，无良公司却不肯付赔偿款，我们打官司扯皮，一年两年地拖欠下去，没了金钱的支撑，家也彻底垮了。”
盛夏的阳光透过半阖的百叶窗洒进屋内，照在路佼的侧脸上，脸颊轮廓柔和，眼神却格外的锐利。
“但好在后来我们打赢了官司，公司被强制执行付给了姥姥法定的赔偿款，虽然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我第一次认识到，世界除了金钱这条原则，还有法律可以依靠。我知道我的想法还是太过理想主义了，但我们学法律的，多少都沾点天真的理想主义吧。”
说到这里，路佼看向周越，两人不约而同轻轻地笑了。
周越丝毫不怀疑，面前的女生说起这些并不是为了寻求依靠，而只是坦荡地分享。她的眼泪不需要别人的肩膀，只靠自己的勇敢和坚韧就可以消化成为灵魂的力量。
此时此刻，她是否是在别有用心地接近他、是否是又一个贪图色相的人，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食色性也，物质也确实很重要，人会被肤浅的东西所吸引，这无可厚非，最重要的是，眼前女生的灵魂足够深邃，深邃到可以承载一切所谓的“肤浅”。
再说了，皮相和金钱，他又不是给不起。周越这样想着，嘴角的笑容不禁越来越真挚。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路佼回过神来，一瞬间无比痛恨自己不看场合、不看对象的分享欲。说这么多家庭隐私干嘛，眼前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少爷大概率理解不了，平白无故让人看了自己的笑话。
“没有没有，”周越连连摆手，“是我冒昧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推拉一番后，病房中的气氛忽然发酵得有些微妙。
路佼实在尴尬得坐立难安，连忙随便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
“真的谢谢你。”周越为她扶住病房的门，却迟迟不拉开，继续颔首同她聊天，“要不是你来探病，我说不定还真会忘记找护工。”
“太客气啦。”
“安宁很喜欢你呢，等她醒过来，知道你主动来探望她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应该的应该的。”
“大热天的，辛苦你跑一趟。”周越一手拦着门，一手拿出手机给她转账，“一点心意，别客气。”
这番操作打得路佼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银行账户上又一笔大额进账。
这笔钱虽然比不上之前的“封口费”，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他是什么意思？
辛苦费？更像是又一笔封口费吧。毕竟这几天网络上关于周强、安雅君家庭关系的讨论已经沸沸扬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如果有人选择为了利益继续火上浇油，爆出更多料，也不算一件特别稀奇的事情。
收了这笔钱还好，这在富人眼里还算是一个可以拿捏的“把柄”。如果咬牙不收，反而会无端惹人怀疑，毕竟比起道德的约束，有人更相信利益的力量。
路佼抬起头看着他，认真说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食言。以后我会常来看望安宁的，这笔钱……就算做工资吧。”
说罢，她将目光转移到被周越紧紧握着的门把手上，希望他能够放她出去。
周越当然能够感受到这束灼热的目光，尽管有些不舍，但还是为她拉开病房的门。
“再见。”路佼同他告别。
“再见……对了，还有一件事。”周越在身后叫住她，“你入围了帝都大学的夏令营，对吧？”
路佼点头。
“你确定会参营吗？”
那天不是问过一遍了吗，这次再问，是忘了……还是威胁？安超集团不至于这么手眼通天吧。路佼心里嘀咕着，表面上却耐心地回答道：“是。”
“那……你申请的哪个方向？还是民商法吗？”
“对。你呢？”
“我也是。”周越的内心有些雀跃，也许他们有机会在研究生阶段成为同班同学。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确认：“你不考虑留北江市发展吗？北江大学的法学也很厉害，留本校读研更有优势吧。”
路佼摇摇头：“我家在珑原，离帝都更近一些。而且谁会放弃帝都大学去读北江大学啊……没有说北江大学不好的意思。”
周越这下安了心，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两人面面相觑，又一时无话。
路佼尴尬得直冒冷汗，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巧妙地离去时，对面突然又开口了。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实话说，进度缓慢。”路佼最近正为这件事发愁，“原本我今天上午打算去图书馆加紧背书的。”
周越知道她并不是在故作谦虚，却也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她只是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想必复习的内容也会出人意料的丰富。
他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物权编的问题？正好快到饭点了，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路佼抿了抿嘴，垂下眼帘掩住眼神中的绝望。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为什么他还是看不懂。
她抬起眼眸，露出一个礼貌但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我真的得去加紧复习了。不如你给我发消息，我正好也能多思考思考再回复你。”
“好吧……”
话音未落，路佼便如获大赦般飞速离去了。
徒留周越在原地，无奈地盯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