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仪式开始时,施辉还记得,父母牵着他的手,带他一起去看海的那个上午。
他所见到的并不是电视上看到的金黄色的沙滩、蔚蓝的大海和碧蓝的天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泥灰色的沙土,和在因为多云而呈现铅灰色的天空下,呈现出灰蓝绿色的海洋。
快要下雨了,海风是那么的大,几乎要将幼小的他吹个趔趄。
在灰蓝绿色的海风中,《大出殡》响了起来。原来是开场讲话环节结束了,进入到演奏环节。
此时施辉是那么的庆幸,幸好被困在这里的只有自己,年纪渐大的父母还平安地呆在老家。但是,这里的每个人,包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都有他们的父母,也都是父母的孩子……他想到这里,忍不住顿了一下,好让眼泪停在眼眶化成的边境线外。
在似乎是海浪的拍打声中,一个难以辨认年纪的人站上了演讲台,开始讲述自己和死者的过往,在他痛苦的眼泪中,其他人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是的,如今的一切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打乱了,就如同一场地震,一场大火,只有真正面对的才知道这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抗拒、不可阻挡,摧毁了所有的一切。
灾难扎根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每个人都从中失去了什么。在同样的悲伤中,所有人都落下了同样的眼泪。
在众人的泪水中,一团火闯上了台。那是举着火把的主持人。
火光下,主持人带着面具,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舞台。他一边用拉长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念诵着祭文,一边围绕着舞台上堆成一座小山的、用作祭品的食物,交错着跳跃。
当在他口中,祭文的最后一个词落下,台下祭祀团队的念诵也开始了。
还是长长的、黏着的,就像蜘蛛丝一样细长粘腻的词语从几位助祭的口中念出,在这缺乏光照的大厅中回荡,就像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织着网的蜘蛛。
当祭祀团队的念诵结束,众人的念诵也随之开始。
台上的主持人吹动了一下火把。随着扑的一声,燃烧的火把就此熄灭,黑暗就像海一样吞没了整个房间。
沙滩是陆地的边界线。浪花是海的边界线。
就算是灰蓝绿色的海,浪花也是纯洁的雪白,它们一波一波地扑上沙滩,卷着沙土又带进了海里。
风雨欲来,海风比他想得要残酷更多。但是既然已经换好了泳装,不玩玩水似乎有些遗憾。想到这里,幼时的施辉向大海跑去。
但海风是那么的猛烈,海浪又是那么的大。当海水刚刚没过施辉的脚踝时,一股海浪扑向了正在享受玩水喜悦的他。那近看澄澈的海水迅速上涨至他的小腿处,就像一个人抓住了一只老鼠,让他摔倒在了粗糙的沙土上。
——倘若那个浪更大一点,是不是自己就会永远地沉睡在海底了呢?
施辉一边念诵,一边想着。
当施辉的眼前再次恢复光明后,台上只剩下了重新点燃火把的主持人,堆积的大米、点心和罐头,以及他脚下那具霍正青的、无头的尸体。
那滚落的头上带着笑容,比生前被捉住那一刻还要更加枯瘦、疯狂。他的双目圆睁,无神的眼睛在绵长的念诵声中注视着台下所有人:落泪的人、面无表情的人、虔诚的人、不安的人、念诵的人、安静的人。
仪式结束了。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不知为何,施辉松了一口气。快到下一个环节,然后结束这次无用的挣扎吧,他带着绝望的平静想着。
这股寂静似乎蔓延了整个会场,人们看着台上的尸体,以及没有任何改变的现状,陷入了可怖的沉默。
没有神来帮助他们。
没有神来眷顾他们。
粮食要见底了。
这是每个人心里至少隐隐意识到的事情。
这次祭祀用的大米、点心和罐头,下一次再也掏不出来了。
接下来,要用什么来取悦这可怖的命运呢?
在死寂之中,主持人按照计划那样,开始宣布仪式结束。第七次献祭又失败了,毫无疑问。
“但是希望和光明仍然存在于我们心中。”台上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有了一丝哽咽,“我们将永远勤奋努力,顽拼搏,为自己搏出一个未来。”
窸窸窣窣,这是祭祀团队推着一堆食物,在场中分发。
白的是大米,黄的是点心,铁质的是沙丁鱼和水果,红的是肉。
米饭真的香啊,水果罐头也好甜。施辉打开了罐头,一边吃一边想,他干瘪的胃袋逐渐丰满。
最香甜的还是肉,油脂四溢,鲜香扑鼻,好吃得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和嘴唇一起吞下去。很可惜只有一点点。
台上主持人的闭幕致辞也到了尾声。他被台下诱人的美味引诱着翕动鼻翼,迫不及待地按照稿子念道:“面对这种困难,我们将不抛弃、不放弃,我们将守望相助,我们将永不放弃,我们将永不言败……我们将永远、永远地——”
“守望这里。”
那能把他卷入海底的海浪来了。
黑色的海浪,如同夜晚的到来一样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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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亘古长存的黑暗中,梦境,是一切恐怖黑暗的奇迹发生之地。
施辉慢慢地转动眼珠。
第七次献祭发生在上一秒,第七次献祭发生在遥远的未来,第七次献祭发生在很久很久的过去,第七次献祭发生在此时此刻的现在。在这片黑暗之中,时间和让人永远也出不去的空间一样,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想要振动声带,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声带连着另一个人的毛发;他想要移动手指,却再也握不了笔,因为他的手腕连着另一个人的喉管;他想要流下泪水,但是泪水早已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流尽,他的泪腺,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背部毛囊的一部分。
他,不如说是他们大家,现在变得很平、很平,均匀地覆盖着昔日的医院。
每个人都连接着彼此,每个人都拥抱着彼此,每个人都成为彼此的手足——他们真正地融为了一体。
施辉已经记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不过——
第七次献祭上,所有人都错了,施辉想。
神一直都在。神一直在看着我们。
祂用窗外永不散去的黑暗注视着我们,用没有尽头的无尽空虚拥抱我们,用黑暗香甜的梦境舔舐我们。祂用那些疯狂的灵光一闪来给我们唱起摇篮曲,抚慰我们孤独又困苦的心灵。
而现在,我们是祂绒绒的毫毛,在黑暗中静静地腐烂;我们是祂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生根发芽;我们吐出的歌谣是他透明的蛛丝,织着密密麻麻的网。
在当我们醒来,我们将成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