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鸿章后，我几乎是一瞬间瘫坐在椅子上。

    此时暑气还未全退，我在这间偏殿里待了这么久，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此时真有些支撑不住了。

    当然，这疲惫感不仅来自身体，还来自心理——从李鸿章期许的目光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可那责任原本不属于我啊。

    我只是个平头老百姓，根本没有治理国家的经验，又被离奇的命运抛在这样一个积重难返的时代，即使我开了“预知未来”的挂，就一定能改变这积贫积弱的局面吗？

    不，这很难。

    之前我也偶尔读过一点穿越爽文，那里面的主角通常都很轻松，似乎只要把一点现代科技的原理告诉古人，就能瞬间把古代变成现代了，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科技必须依托于适合它发展的经济条件、社会制度、文化氛围、人口素质……才能发展。以大清这个水平，哪怕我身为皇帝，也不可能把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找来，告诉他们喷气式战斗机怎么造，他们就能真的给我造出来。

    他们甚至连飞机上一个螺母都造不出，因为哪怕只是生产一个符合现代工业标准的螺母，也需要相当精度的机床。

    更别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飞机为何能飞起来——难道我要用毛笔给他们写一个伯努利方程吗？可他们也不会相信呀。那我还要再给他们演示如何从牛顿第二定律来推导？

    想想都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哪怕我从2024年穿越回1898年，飞机的发明权，还是得“让”给1904年的莱特兄弟。

    同理，我也几乎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开发出雷达、火箭炮、青霉素和杂交水稻……说到底，一个普通人没办法把它们背后的基础科学带给这个世界，就连我自己也还一知半解呢。

    不过等等——

    我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虽然我没法让他们理解什么是DNA的双螺旋结构，但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比如，我可以告诉他们大庆有石油、招远有金矿、攀枝花有大量的铁和钛、个旧有锡和锌，以及白云鄂博有稀土！

    这些他们能理解吧！虽然有些矿产资源，在这个时代还用不上，但先开发一部分，总也能推动发展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激动起来。

    我开始在殿里踱步。这件事要交给谁去办呢？张謇应该是个人选，他有办实业的水平，也有这个热情，可他一个八股文的状元，开发矿产不专业啊。詹天佑？他是工程师，探矿恐怕也不是专长。李四光总行吧？李四光当然行，但……他现在出生了吗？

    想着想着，我激动的心情逐渐冷却下来：如果这件事所托非人，那还不如不干。毕竟，在这个列强环伺的时代，我一旦把煤炭、石油、铁矿这些重要资源的位置说出来，欧美各国马上就会知道。到时候，负责开发的人只要一个顶不住，这些宝贵的资源就等于拱手送给外国人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来一阵掠夺性开发，破坏了我们的环境，却把钱都赚走了，那咱不是亏大本了吗？

    可这事不与列强合作又不可能。大规模开采矿产，需要重型机械设备，这些设备大清买都未必买得起，造是肯定造不出的。看来，这个事必须慎重，要找一个既有学问又有统筹能力、既不排外又懂得维护国家利益的人……大清，应该还有这样的人吧？

    唉，真是愁人啊。我怎么就穿越到这么个半殖民地的时代啊！

    我正惆怅着，“殖民者”来了。门口太监通报，珍妃已陪着赫德给慈禧的灵位鞠了躬，正带着他来见我。

    我赶紧叫他们进来。只见门帘掀起处，珍妃引着一个穿着清朝官服的半秃顶外国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官服，挂着朝珠，却没戴大清著名的斗笠官帽。在太监“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觐见”的喊声中，他走到我跟前，深深鞠了一躬，用明显带着洋人口音、却又颇为纯正的汉语说：“拜见皇帝陛下。”

    我指了指刚才李鸿章坐过的那把椅子：“Please sit，Sir Robert.”（“请坐，罗伯特爵士。”）

    珍妃惊讶地看着我。嘿嘿，没想到吧，老子虽然不会写软笔书法，可老子会讲英语！广大后党们，你们倒是来偷听啊，欢迎你们听！

    但赫德也明显愣住了。“Your Majesty.”他又鞠了一躬，“But I don't think I have a title.”（“谢陛下。但我不认为我拥有爵位。”）

    “嗯？”我一愣，心想第一句我就说错啦？哦，我是不是不该叫他“Sir Robert”，而是该叫“Mr Hart”？

    可我现在也改不了口了，只好硬着头皮微微一笑：“Yes，you do have one.You are a great lord of China.”（“不，你有爵位，你是中国的勋爵。”）

    我为自己近乎天衣无缝的随机应变暗暗点了个赞。但赫德看上去并没特别感动，更多的仍是困惑。

    我差点忘了英国绅士的古板和直线思维。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真的见到传统的古典英国绅士，这种人在现代已经近乎消亡了。

    好在赫德在大清工作了很多年，大概也学会了不要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于是他谢恩后坐下，然后平缓地说：“I deeply regret the passing of the Empress Dowager.”（“我为太后的去世感到深深的遗憾。”）

    他居然没使用“Her Majesty”这个词，而是用了“Empress Dowager”这个客称，倒颇出我的意外。看来他内心深处也并不怎么亲近慈禧，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事。

    于是我点了点头：“Thanks for your condolences.”（“感谢您前来吊唁。”）

    “Your Majesty.”赫德微微欠身，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知道他知道我不是叫他来吊唁慈禧的，也知道跟这种人打交道最好开门见山，所以直言不讳地提出了第一个要求：希望他帮忙联络各国使节，让他们继续支持我。

    我满以为他会露出为难之色，推说自己只是总税务司、无权干预各国外交之类，没想到他竟答应得相当痛快。“I’ll contact them immediately.”他说，“However，I'm not sure if they'll listen to me.After all, I’m just an employee of your government.”（“我会马上去联络他们。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听我的。毕竟我只是你们政府的雇员。”）

    “Of course they will listen.”我说，“Don't underestimate your influence.”（“他们当然会听。请不要低估了你的影响力。”）

    这当然是一句马屁，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赫德居然把这句马屁拍了回来：“My influence is built on your prestige，Your Majesty.”他说，“You are the legitimate leader of China，no one can question that.”（“我的影响力是建立在您的威望之上的，陛下。您是大清的合法元首，没人能质疑这一点。”）

    “I appreciate your attitude.”我打了句官腔。（“我很欣赏你的态度。”）

    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找他办：希望通过他向各国释放一个信号，大清未来将实行对外开放，欢迎各国前来投资办厂。

    可是，就像刚才我满以为他会推托，他却满口答应一样，这件事我本以为他会满口答应，他却推托起来。

    他说得倒很直白：利用外资，当然有助于大清摆脱目前的困境，但这种深度的门户开放未必符合大英的利益。

    这下轮到我奇怪了：我们有更廉价的原材料和劳动力，你们的资本在我这里离岸经营，这是双赢的好事啊，贵国怎么会不乐意呢？

    把自己的国民当作“廉价劳动力”，是我不对，可我别无选择。要知道，外国工厂给华工的薪水，虽然可能还不到白人工人的一半，但已经是普通农民收入的好几倍、甚至十好几倍了。

    赫德也不藏着掖着，直言像带英这样的老牌殖民帝国，更希望殖民地永远成为原材料出口地和廉价商品倾销地，并不乐见殖民地建成完备的重工业体系，不过他也答应帮忙联络一下各国的企业，试试看。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会儿还是19世纪末，一战还没开打，全球性反殖民浪潮要在半个世纪后才会掀起。我在日不落帝国最兴盛的时候提什么“离岸经营”，赫德这样回答，已经够给我面子的了。

    那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必再客气。“Please inform those companies who want to invest in China.”我说，“They are welcomed if they pay value-added tax or business tax fully.”（“请告诉那些愿意来华投资的企业。我们欢迎他们，只要他们足额缴纳增值税或营业税。”）

    赫德愣了。“Your Majesty. I think you just said you will provide tax incentives.”他说。（“陛下，我认为您刚才说过您会给予他们税收优惠。”）

    “I did.”我承认道，“I'm just emphasizing our sovereignty of taxation.”（“我是说了我会给予优惠。我只是强调我们的税收主权。”）

    赫德惊讶地看着我。“As you see，we had lost our tariff sovereignty.”我继续说，“Could you take a country without tariff sovereignty as a sovereign power？”（“如你所见，我们已经失去了关税主权。你会管一个没有关税主权的国家叫主权国家吗？”）

    “I…don't know how to say…”赫德张口结舌，似乎完全搞不清楚我的意图，“Those are all stipulated in our treaties…”（“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那都是我们之间的条约规定的……”）

    “I know.”我赶紧说，“We have no intention of changing the current situation. We just don't want to lose more.”（“我知道。我们无意改变既定格局，我们只是不想失去更多权利了。”）

    赫德用他深邃的目光看着我，放佛刚刚才认识我一样。那一瞬间，我几乎想冲口而出，告诉他我是穿越来的，希望他能给我帮助——作为已经接触过近代科学的人，他应该会相信我的吧。但我还是忍住了。

    又客套了几句，赫德就告退了。看来找他帮忙拉投资的事不太顺利，我还得另想法子搞钱。

    这么说来，我是不是该见见“我”的亲信们了。